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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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像一隻被長期囚禁的野獸沖出了籠子,更像一隻被馬戲團馴化了的老虎重歸山林。

    如果這些比喻還沒能傳達出他的自我感覺,他覺得自己其實更像一頭食肉的小猛獸。

    他看過一個彩色紀錄片《島》,一種叫做的野獸像閃電一樣攻擊草莽和樹上爬行的毒蛇。

    隻要毒蛇在草叢中一探出頭,或者從樹上遊下來時,就箭一樣射出去,咬住蛇頭,任其掙紮着直到将其置于死地。

    如果說小一點,他覺得自己更像狼,在無邊無際的荒山野地裡奔跑,搜尋着獵物,時刻準備做拼死的搏鬥。

    它會把野豬逼到懸崖絕壁,當野豬發瘋地沖過來時,它機敏地跳上去咬住野豬的脖子。

    野豬狂暴地将它甩脫在地,再一次撲過來,它會靈活地騰躍躲閃,伺機進攻,直到野豬斃命,哪怕自己也傷痕累累。

     他從小在農村長大,看到善良的馬一副善相,愚蠢的豬一副蠢相,馴服的狗一副馴服相,殘忍的狼一副殘忍相,用這種眼光看人,他常常覺得長得像馬的人善良,長得像豬的人愚蠢,長得像狼的人殘忍。

    自己的相貌像狼,像狐狸,像一切攻擊性的食肉動物,他就是一匹好鬥的狼。

    回憶自己的童年,除了幾次龇牙咧嘴地與鄰村的小孩打架之外,他更多的好鬥情緒隻表現為倔強的沉默。

    而真正讓他敵視的,是那個人人看來都善良但在他的眼裡十分冷酷的父親。

     他小時候常挨父親打,幾乎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沒有穿過一雙暖鞋,冬天走七八裡地上學,一雙露着腳趾的破布鞋給他帶來了爛得流膿的一腳凍瘡。

    每天他踏着膿血從學校走回家,都像走一條布滿尖刀的路。

    父親卻常常因為他沒有及時趕回來拾柴喂豬,不由分說掄起拳頭就将他打翻在地。

    從那時起,他有一個耳朵失去了聽覺。

    一天,他去棉花地拾野菜,他把父親的名字用鉛筆寫在棉花葉上,然後前面寫上一個“打”字。

    雖然那字迹模糊不清,但他寫一遍,就發洩一次仇恨,他在數不清的棉花葉上都寫上了對父親的仇恨。

    現在,當他領着成千上萬人進行大革命時,就像在黑夜中舉着火把沖鋒陷陣。

    誰壓迫他,他就反對誰。

    他就是要把一切壓迫他的人物打倒!與工作組的對抗是一個壓抑已久的反壓迫情緒的發洩,不管把他關在什麼樣的牢籠中,他都會像一隻兇猛的野獸四面沖撞。

    在萬人大會上遭受暴風雨般的批判時,他低着頭,既感到緊張,也有一種拼死對着幹的快感。

    狼被獵人的鐵夾子夾住了腿,一定會用盡力氣撕咬鐵夾子,哪怕把牙齒咬碎,也要拼死一争。

     腦子裡閃閃爍爍地回憶聯想了一遍,身體還像深山廟寺的和尚一樣盤腿而坐。

    他在政治上有足夠的冷靜與智謀,絕不會撞死在這間牢房裡。

    此刻,他最關心的是北清大學的政治局勢及中國的政治局勢。

    他要做一個勇敢而機智的食肉猛獸,一旦得逞,就要把那些囚禁他的人同樣囚禁起來。

     外面的星空更加明亮了,那顆碩大的星不見了。

    地球在旋轉,恒星也在天幕中相對移動着。

    兩方鐵窗中出現了幾顆閃閃爍爍的暗淡小星。

    從暗藍天空的明亮程度看,今晚大概有月亮。

     突然,他聽到奇怪的聲音,全身的神經都敏感起來。

    他靜下心用聽力完整的右耳仔細谛聽着,好像有人在外面敲打牆壁。

    他又聽了一會兒,聽出敲打的節奏是尋尋覓覓的呼喚,這讓他想起國民黨監獄裡共産黨人的秘密聯絡方式。

    他立刻下了床,兩腿因久盤而一陣麻木,幾乎無法邁步,他扶着床輕輕活動着雙腳,等待難以觸地的麻木逐漸過去。

    敲打的聲音在移動,停了一會兒,又在另一面牆上敲起來,而且節奏慢下來,顯出尋找的失望。

    呼昌盛此刻什麼也顧不得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前邁步,腿的麻木讓他産生觸電一樣強烈的刺痛,他摔倒在牆角處。

    他用拳頭使勁捶着牆,牆太厚,他的捶打不能引起任何呼應。

    敲打的聲音逶逶迤迤拐到牆角那邊,似乎就要離去,他将身子一滾來到床邊,拿起床頭的茶缸,又滾動着回到牆邊,用茶缸一下一下敲起牆壁來。

    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