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話書摘抄三十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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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遇着了種種的障礙,但是順着思路前進,我終于得到了解答。

    現在這樣的解答已經是人所共知的了。

    我這次在杭州看到介紹西湖風景的電視片,解說人介紹嶽廟提到風波獄的罪人時,在秦桧的前面加了宋高宗的名字。

    這就是正确的回答。

     這一次我在廊上見到了刻着明代詩人兼畫家文征明的《滿江紅》詞的石碑,碑立在很顯著的地方,是詩人親筆書寫的。

    我一眼就看到最後的一句:“笑區區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這個解答非常明确,四百五十二年前的詩人會有這樣的膽識,的确了不起!但我看這也是很自然、很尋常的事情,順着思路思考,越過了種種的障礙,當然會得到應有的結論。

     我讀書不多,文征明的詞我還是在我曾祖李璠的《醉墨山房詩話》中第一次讀到的,那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書還在我的手邊,不曾讓人抄走、毀掉,我把最後一則詩話抄錄在下面:予在成都時,有以嶽少保所書“忠孝節義”四大字求售者,價需三百金,亦不能定其真僞,然筆法遒勁,亦非俗手所能。

    又嘗見王所作“滿江紅”詞,悲壯激烈,凜凜有生氣,其詞曰(原詞略)。

    明文征明和之曰: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

    慨當時倚飛何重,後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說(贖)。

    最無辜,堪恨更堪憐,風波獄。

    豈不惜(念),中原蹙?豈不念(惜),徽欽辱?但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古休談(誇)南渡錯,當時隻(自)怕中原複。

    笑區區一桧亦何能,逢其欲!誅心之論,痛快淋漓,使高宗讀之,亦當汗下。

     我隻知道李璠活了五十五歲,一八七八年葬在成都郊外,已經過了一百零四年了,詩話寫成的時間當然還要早一些。

    詩話中并無驚人之處,但我今天讀起來仍然感到親切。

    我曾祖不過是一百多年前一個封建小官僚,可是在大家叩頭高呼“臣罪當誅”、“天王聖明”的時候,他卻理解、而且贊賞文征明的“誅心之論”,這很不簡單!他怎麼能做到這樣呢?我的解釋是:用自己的腦子思考,越過種種的障礙,順着自己的思路前進,很自然地得到了應有的結論。

     摘自《思路》(1982年5月)。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六卷第405頁。

     二五 一九二四年我在南京念書,找到了世界語課本,便開始學習,每天一小時,從不間斷。

    讀完課本,我又寄錢到上海一家很小的“世界語書店”,函購國外出版的世界語書籍。

    仍然每天一小時(或者多一些),遇到生字我就求字典幫助(我有一本英國愛丁堡出版的世界語——英語小字典),一個字也不放過。

    一本書讀完,我又讀第二本。

    那家唯一的世界語書店裡隻有寥寥的幾十種書,不過也能滿足我的需要。

    它有什麼書,我就買什麼書。

    首先我讀了一本厚厚的《基本文選》,這是創始人柴門霍甫編譯的。

    接着我又讀了 《波蘭作品選》、《安徒生童話集》和别的一些書如蔔利瓦特的《柴門霍甫 傳》等等,不到一年我就可以自由使用世界語了,在通信、寫文章這方面用得多些。

    到一九二九年我才開始從世界語翻譯了一些文學作品,但也不過薄薄的四五本。

     摘自《一篇序文》(1982年10月)。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六卷第447頁。

     二六 發表了的作品都歸社會所有。

    或好或壞,不能由作家自己說了算,也不能由别的幾個人說了算。

    是毒草是鮮花,要看它們在廣大讀者中間産生什麼作用。

    批鬥會解決不了問題。

    我越受批判,越是看得清楚:我那些作品并不屬于我自己,我不能拿它們跟“造反派”作“交易”。

    這就是我所說的“深刻的教育”。

    我終于恍然大悟了。

     我想起了一九二四年去世的奧地利作家弗·卡夫卡。

    小說《審判》和《城堡》的作者四十一歲患肺病死去,留下一堆未發表的手稿,他在遺囑中委托友人馬·布洛德把它們全部燒毀。

    德國小說家馬·布洛德違背了亡友的遺願,把那兩部未完的長篇小說整理出版了,它們在歐美知識界中産生了大的影響。

    人們閱讀這兩部小說,贊美或者批判這兩部小說,卻不見有人出來說:應當聽從作者的話毀掉它們。

     我并不喜歡卡夫卡的小說。

    可是我無法抹煞它們的存在。

    我想即使卡夫卡活起來,即使他為自己的小說寫上十篇認罪書或者檢讨文章,他也不能阻止人們閱讀《審判》和《城堡》。

     同樣,即使我寫上百篇自我檢讨的文章,讀者們也不會承認《激流三部曲》是“殺人的軟刀子”。

     摘自《“深刻的教育”》(1984年1月)。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六卷第543頁。

     二七 我是從讀者成為作家的。

    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從文學作品中汲取大量的養料。

    文學作品用具體的形象打動了我的心,把我的思想引到較高的境界。

    藝術的魅力使我精神振奮,作者們的愛憎使我受到感染。

    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我如饑似渴地讀着能拿到手的一切書刊。

    平凡的人物,日常的生活,純真的感情,高尚的情操,激發了我的愛和我的同情。

    不知不覺中我逐漸改變自己對人對事的看法。

    優秀的作品給了我生活的勇氣,使我看到理想的光輝。

     摘自《核時代的文學》(1984年5月)。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六卷第751頁。

     二八 我三年前就曾指出,現在的教學方法好像和我做孩子時候的差不太多,我稱它為“填鴨式”,一樣是灌輸,隻是填塞進去的東西不同罷了。

    過去把教育看得很簡單,認為教師人人可做,今天也一樣,無非是照課本宣講,“我替你思考,隻要你聽話,照我說的辦”。

    崇高理想,豪言壯語,遍地皆是;人們相信,拿起課本反複解釋,逐句背誦,就可以終生為四化獻身,向共産主義理想邁進了。

     我是受過“填鴨式”教育的,我腦子裡給填滿了所謂孔孟之道,可是我并沒有相信過那些聖賢書,人們從來不教我開動腦筋思考,到了我自己“開竅”的時候,我首先就丢開那些背得爛熟的封建糟粕或者封建精華。

    我總是順着自己的思路想問題,也隻能順着自己的思路想問題,那些填進去的東西總不會在我的腦子裡起作用,因為我是人,不是鴨子。

     摘自《再說端端》(1985年5月)。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六卷第615頁。

     二九 我寫小說,主要是小說看得多。

    童年時代我讀了不少中國舊小說,青年時代還讀了很多從歐美翻譯的小說,包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一套叢書《說部叢書》,後來又讀英文版的外國小說。

    但我讀小說,不過是為了消遣。

    當然,魯迅的短篇集《呐喊》和《彷徨》以及他翻譯的好些短篇,都可以說是我的啟蒙先生。

    我的外國老師是狄更斯、屠格涅夫、高爾基、羅曼羅蘭、盧梭、雨果、左拉…… …… 我看的書比較雜,缺乏魯迅、茅盾那樣有系統的修養。

    至于古書,也無非四書五經,《古文觀止》之類,都是私塾時代的必讀書。

    我确實在那時背熟了幾本書,不但背熟,而且背得爛熟。

    這也許在寫作上也有點幫助。

    後來主要還是看小說。

    此外,在信仰無政府主義時,也通過翻譯《倫理學》,讀了一些有關政治、經濟方面的書。

    我喜歡讀革命家的傳記及回憶錄。

     摘自《作家靠讀者養活》(1989年1月)。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四卷第484頁。

     三○ 我想起年輕時候讀過一部《說部叢書》,這是當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翻譯小說,有文言,有白話,全用四号字排印,一共三集,每集一百種。

    這些書打開了我的眼界,使我關在家裡也看到外面的世界,接觸各種生活,理解各樣人物。

    我覺得它們好像給我準備了條件,讓我張開雙臂去迎接新的思想,迎接新的文化運動。

    書都是大哥從二叔那裡借來的,為了這個我常常想起二叔。

    “文革”結束,我得到真正的解放後便在舊書店買到一部這樣的《叢書》,還有未出齊的第四集。

    我的許多書都捐贈出去了,這叢書我留着,作為感激的紀念,不僅是對二叔,而且也對大哥、對别的許多人,我從他們那裡吸收了各種養料。

    沒有從他們那裡得來的點點滴滴,就沒有今天的我。

     我繼續回憶,繼續思念,好像用一把鋤頭慢慢地挖,仿佛用一支畫筆慢慢地描,二叔在我眼前複活了,兩眼閃光,興奮地說:“說得好,必訟!” 他又在講解《左傳》,又在稱贊《聊齋》的“春秋筆法”。

    他向我們介紹蒲松齡的好些作品,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篇告倒冥王的《席方平》。

    席方平替父伸冤備受酷刑,他不怕痛苦堅持上告,一級一級地上控,卻始終得不到公道。

    冥王問他還敢不敢再告狀?他答說:“必訟!”酷刑之後再問,他還是:“必訟!”響當當的兩個字真有斬釘截鐵的力量。

    但是他吃盡了苦頭,最後一次就回答冥王:“不訟了。

    ”真的不再告狀嗎?不,他講了假話,隻是為了保護自己,事實上他堅持到底,終于把貪贓枉法的冥王和官吏拉了下來。

     我記起來了,二叔說過類似這樣的話:“席方平他講真話受到嚴刑拷打,講假話倒放掉了。

    然而他還是要講真話。

    他就是有骨氣!”寫文章要有骨氣! 原來二叔也是教我講真話的一位老師。

     摘自《懷念二叔》(1992年)。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九卷第4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