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的話①(《文學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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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刊出到這期,剛剛滿兩周年。自然兩年并不是長時期。

    但是這兩年中間我們也曾遇到一些風波。有幾次意外的困難幾乎使這刊物夭折了。然而靠了幾個人的苦心和多數投稿者與讀者的大量的幫助,它終于支持到了現在。這其間我們除了看清楚我們這文壇的真面目外,還明白了人情世故,感到了愛憎,最可寶貴的是我們認識了一個整代的向上的青年的心,而跟着他們叫出他們的苦痛與渴望了。

    單就這兩年的短促的存在來說,季刊也并不曾浪費地消耗過它的生命。

    然而環境卻不許它繼續存在下去。我們在這裡隻用了簡單的“環境”兩個字,其實要把這詳細解說出來,也可以耗費不少的篇頁。在市場上就隻充滿了一切足以使青年忘掉現實的書報。在這種情形下面我們隻得悲痛地和朋友們——投稿者、讀者告别。我們知道有一些朋友會哀悼這刊物的消滅;我們知道有一部分青年的呼聲會因此而被窒息。事實上我們也不能沒有遺憾。然而在這時代,在整個民族的命運陷在泥淖裡的時候,這個小小的刊物的存亡似乎是極其渺小的事情了。

    文字是消磨生命和精力的東西。在太平的時候我們似乎也需要一些教授和博士、學者和文豪來粉飾我們這民族的光榮。那時我們也許可以安安穩穩地跟在商人後面高談文化。然而現在我們卻沒有這種馀裕。我們的眼睛雖然近視,但我們并不是盲人。我們不必故意作吓人聽聞的危言;随便翻開一張報紙,我們就知道這民族目前是站在怎樣可怕的一個深淵的邊沿上,一舉腳便會投到無底的黑洞裡去。在這時候我們把全部力量用來挽救這危機還嫌不夠,我們更沒有多馀的精力和生命來消耗在文字上面。每個向上的青年倘若能夠抛棄他們的筆去做一點更實際的事情,對于這民族的絕望的掙紮也許還更有益處。否則雖有更多的教授和博士、學者和文豪,也決不能夠挽回我們這民族的劫運。

    在《發刊詞》裡面我們曾經發過一番冠冕堂皇的議論。我們當時的口号是:“以忠實懇摯的态度為新文學的建設而努力着。”我們舉出了下列的五種艱巨的工作:

    一、舊文學的重新估價與整理;二、文藝創作的努力;三、文藝批評的理論的介紹與建立;四、世界文學的研究、介紹與批評;五、國内文藝書報的批評與介紹。

    現在我們把這八厚冊的季刊仔細地翻閱一遍,我們可以坦白地承認在這方面我們的收獲是極其貧弱。但我們并不為這個感到慚愧。我們知道,在跟着一個整代的向上的青年叫出他們的渴望這一點上,我們是盡了不小的責任了。在這八厚冊中有許多篇創作是會跟着這一代的青年活下去的。我們知道文學不是沒有生命的活骸,離了時代就沒有文學。所以當一代青年的渴望應該用行為來表現的時候,我們也就毅然地犧牲了季刊的兩年的可以說是光榮的存在而毫不顧惜了。

    别了,我們的真摯而大量的朋友們,這兩年來承你們不斷地給了我們種①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文學季刊》第二卷第四期。未署名。

    種的幫助和鼓舞,使我們在困難的環境中有勇氣掙紮下去。倘使沒有你們,我們連這一點成績也不會得到。這是我們大家的共同力量的結果。這八厚冊刊物擺在我們的眼前,閃耀着,就像一顆光亮的星。星光雖然有時也會隐匿,但它卻決不會消滅。倘使有一天環境使我們有馀裕重提起筆,那時候這顆星會發出燦爛的光輝,而我們這季刊也會像從火裡出來的鳳凰那樣,以新生的姿态和你們相見了。我們這次的分别不會是永久的。别了,我們的真摯而大量的朋友們。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七卷第76—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