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我的“散文”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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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當時并不明白,過了幾年倒恍然大悟了。

    老師是在教我在題目上做文章。

    說來說去無非在題目的上下前後打轉。

    這就叫做“作文”。

    那些時候不是我要寫文章,是老師要我寫,不寫或者寫不出就要挨罵甚至打手心。

    當時我的确寫過不少這樣的文章,裡面一半是“什麼論”、“什麼說”,如《颍考叔純孝論》、《師說》之類,另一半就是今天所謂的“散文”,例如《郊遊》、《兒時回憶》、《讀書樂》等等。

    就拿《讀書樂》來談罷,我那時背誦古書很感痛苦。

    老實說,即使背得爛熟,我也講不清楚那些辭句的意義。

    我怎麼寫得出《讀書樂》呢?但是作文不交卷,我就走不出書房,要是惹得老師不高興,說不定還要挨幾下闆子。

    我隻好照老師的意思寫,先說人需要讀書,又說讀書的樂趣,再講春、夏、秋、冬四時讀書之樂。

    最後來一個短短的結束。

    我總算把《讀書樂》交卷了。

    老師在文章旁邊打了好些個圈,最後又批了八個字:“水靜沙明,一清到底”。

    我還記得文章中有“圍爐可以禦寒,《漢書》可以下酒”的話,這是寫冬天讀書的樂趣。

    老師又給我加上兩句“不必紅袖添香……”等等。

    其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看見酒就害怕,哪裡有讀《漢書》下酒的雅興?更不懂得什麼叫“紅袖添香”了。

     文章裡的句子不是從别處抄來就是引用典故拼湊成的,跟“書”的内容并無多大關系。

    這真是為作文而作文,越寫越糊塗了。

    不久我無意間得到一卷《說嶽傳》的殘本,看到“何元慶大罵張用”一句,就接着看下去,居然全懂,因為書是用白話寫的。

    我看完這本破書,就到處借《說嶽傳》全本來看,看到不想吃飯睡覺,這才懂得所謂“讀書樂”。

    但這種情況跟我在《讀書樂》中所寫的卻又是兩樣了。

     我不僅學過怎樣寫“散文”,而且我從小就讀過不少的“散文”。

    我剛才還說過老師告訴我文章應當怎樣寫,從第一段講到結束。

    其實這樣的事情是很少有的,這是在老師特别高興、有極大的耐心開導學生的時候。

    老師平日講得少,而且講得簡單。

    他唯一的辦法是叫學生多讀書,多背書。

    當時我背得很熟的幾部書中間有一部《古文觀止》。

    這是兩百多篇散文的選集:從周代到明代,有“傳”,有“記”,有“序”,有“書”,有“表”,有“銘”,有“賦”,有“論”,還有“祭文”。

    裡面有一部分我背得出卻講不清楚;有一部分我不但懂而且喜歡,像《桃花源記》、《祭十二郎文》、《赤壁賦》、《報劉一丈書》等等。

    讀多了,讀熟了,常常可以順口背出來,也就能慢慢地體會到它們的好處,也就能慢慢地摸到文章的調子。

    不用說,這隻能說是似懂非懂。

    然而現在有兩百多篇文章儲蓄在我的腦子裡面了。

    雖然我對其中的任何一篇都沒有好好地研究過,但是這麼多的具體的東西至少可以使我明白所謂“文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以使我明白文章并非神秘不可思議,它也是有條有理,順着我們的思路連下來的。

    這就是說,它不是颠三倒四的胡話,不像我們常常念着玩的颠倒詩:“一出門來腳咬狗,撿個狗子打石頭……”這樣一來,我就覺得寫文章比從前容易些了,隻要我的确有話說。

     倘使我連先生出的題目都不懂,或者我實在無話可說,那又當别論。

    還有一點我不說大家也想得到:我寫的那些作文全是壞文章,因為老師愛出大題目,而我又隻懂得那麼一點點東西,連知識也說不上,哪裡還有資格談古論今! 後來弄得老師也沒有辦法,隻好批“清順”二字敷衍了事。

     但是我仍然得感謝我那兩位強迫我硬背《古文觀止》的私塾老師。

    這兩百多篇“古文”可以說是我真正的啟蒙先生。

    我後來寫了二十本散文,跟這個“啟蒙先生”很有關系。

    自然我後來還讀過别的文章,可是卻沒有機會把它們一一背熟,記在心裡了。

    不過讀得多,即使記不住,也有好處。

    我們有很好的“散文”的傳統,好的散文豈止兩百篇?十倍百倍也不止! “五四”以後,從魯迅先生起又接連出現了不少寫新的散文的能手,像朱自清先生、葉聖陶先生、夏丐尊先生,我都受過他們的影響。

    任何一篇好文章都是容易上口的。

    哪怕你沒有時間讀熟,凡是能打動人心的地方,就容易讓人記住。

    我并沒有想到要記住它們,它們自己會時時到我的腦子裡來遊曆。

    有時它們還會幫助我聯想到别的事情。

    我常常說,多讀别人的文章,自己的腦子就癢了,自己的手也癢了。

    讀作品常常給我啟發。

    譬如我前面提過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