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六十年文選》①代跋——緻李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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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生:

    你要我為《六十年文選》寫幾句話,我不知道怎樣寫才好,因為說心裡話,我不願意現在出版這樣一本書,過去我說空話太多,後來又說了很多假話,要重印這些文章,就應該對讀者說明哪些是真話,哪些話是空話、假話,可是我沒有精力做這種事。對我,最好的辦法是沉默,讓讀者忘記,這是上策。然而你受了出版社的委托,編好文選,送了目錄來,我不好意思當頭潑一瓢冷水,我不能辜負你們的好意,我便同意了。為了這個,我準備再到油鍋裡受一次煎熬,接受讀者嚴肅的批判。我相信有一天終于會弄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我到底說了多少假話。這是痛苦的事。但我也無法避免。

    我近年常說我寫《随想錄》是償還欠債,我記在心上的當然隻是幾筆大數。它們是壓在我背上的沉重的包袱。寫作時我感到壓力。好不容易還清了一筆債,我卻并不感到背上輕松多少,因為負債太多,過去從未想到,仿佛有人承擔,不用自己負責。從前當慣了聽差,一切由老爺差遣,用不着自己動腦筋,倒好辦事。現在發覺自己還有一個腦子,這腦子又不安分,一定要東想西想,因此許多忘記了的事情又一件一件地給找了回來,堆在一處,這裡剛剛還清一筆,那裡又記上一個數目。有時覺得債越還越多,包袱越背越重,自己實在支持不下去。由于這種想法,我幾次下了決心:除了《随想錄》外,我寫過的其他文章一概停印。這樣賴掉那些陳年舊債,單單用《随想錄》償還新債大債,我也許可以比較輕松地走完我的生活的道路。這個想法不知道你是否理解。

    多說也沒有用,你既然把其他不少文章都選入了,那麼就讓它去吧。我精力不夠,因此隻在這裡講一件事,講一篇文章,那就是《法斯特的悲劇》。

    我希望收入這篇文章和接着發表的那封簡短的“檢讨複信”,我當時不曾對你說明我的想法。你可能也不明白。

    法斯特的“悲劇”其實就是我的悲劇。一九五八年三月《文藝報》上發表的我的文章和短信可以說明我最近幾十年的寫作道路。我對法斯特的事情本來一無所知,我隻讀過他的幾部小說,而且頗為喜歡。刊物編輯來組稿,要我寫批判法斯特的文章,說是某某人都寫了,我也得寫。我推不掉,而且反右鬥争當時剛剛結束,我也不敢拒絕接受任務,就根據一些借來的資料,照自己的看法,也揣摩别人的心思,勉強寫了一篇,交出去了。文章發表不久,編輯部就轉來幾封讀者來信,都是對我的嚴厲批判。我有點毛骨竦然,仿佛犯了大錯。編輯部第一次來信說這些讀者意見隻在内部刊物發表,以後又來信通知,讀者意見太多,不得不選兩篇刊出。我無話可說,隻好寫封檢讨的短信,寄給編輯部。我不甘心認錯,但不表态又不行,害怕事情鬧大下不了台,弄到身敗名裂,甚至家破人亡。所以連忙“下跪求饒”,隻求平安無事。檢讨信發表了,我膽戰心驚地等待事态的發展,外表上卻做出相當安靜的樣子,我估計《文藝報》上不會再刊登批判《悲劇》的文章。但是不到一個月徐景賢卻站出來講話了,他的文章發表在上海《文彙報》上,還是那些論點!我這一次真是慌了手足,以為要對我怎樣了,不加思索就拿起筆連①《巴金六十年文選》,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本篇用于該書時題作《給李濟生的信(代跋)》。李濟生,作者的小弟。

    忙寫了一封給《文彙報》編輯部的信,承認自己的錯誤,再一次表示願意接受改造。在那些日子有時開會回家,感到十分疲乏,坐在沙發上休息,想起那篇闖禍的文章,我并不承認“回頭是岸”的說法有什麼不對,但是為了保全自己,我隻好不說真話,我隻好多說假話。昧着良心說謊,對我來說,已經不是可悲、可恥的事了。

    我的“改造”可以說是從“反胡風”運動開始,在反右運動中有大的發展,到了“文革”,我的确“洗心革面、脫胎換骨”給改造成了另一個人,可是就因為這個,我卻讓改造者們送進了地獄。這是曆史的懲罰。

    今天看來,我寫法斯特的“悲劇”,其實是在批判我自己。我的“悲劇”是别人把我當作工具,我也甘心做工具。而法斯特呢,他是作家,如此而已。

    别的話一年後再說。現在我隻想躺下來休息。巴金1986年12月5日。

    選自《巴金全集》第十七卷第55—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