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二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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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也青了,把牙一咬,頓腳道:"誰敢去找他?"沒有人回答。

    她又提高了喉嚨尖叫道:"誰敢去找他?"大家沉默了一會,有一個學生說道:"安白登太太,您要原諒我們不知道裡面的細情,不曉得應該怎麼樣處置……"愫細把臉埋在帳子裡,嗚嗚咽咽哭了起來道:"我求你們不要問我……我求你們!但是,你們答應我别去找他。

    我不願意見他;我受不了。

    他是個畜生!"衆人都怔住了,半晌不敢出聲。

    他們都是年輕的人,眼看着這麼一個美麗而悲哀的女孩子,一個個心酸起來,又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去端了一隻椅子來,勸道:"您先坐下來歇歇!"愫細一歪身坐下了,上半身兀自伏在摩興德拉的帳子上,哭得天昏地黑,腰一軟,椅子坐不穩,竟溜到地上去,雙膝跪在地上。

    衆學生商議道:"這時候幾點鐘了?……橫豎天也快要亮了,我們可以去把校長請來,或是請教務主任。

    "摩興德拉隻求卸責,忙道:"我們快快就去;去晚了,反而要被他們見怪。

    "愫細伸出一隻委頓的手來,擺了一擺,止住了他們;良久,她才掙出了一句話道:"我要回家!"摩興德拉追問道:"您家裡電話号碼是幾号?要打電話叫人來接麼?"愫細搖頭拭淚道:"方才我就打算回去的,我預備下山去打電話,或是叫一輛車子。

    後來,我又想:不,我不能夠……我母親……為了我……累了這些天……這時好容易忙定了,我還不讓她休息一晚?……我可憐的母親,我将怎樣告訴她呢?"有一個學生嘴快,接上去問道:"安白登先生他……"愫細叫道:"不要提起他的名字!"一個架着玳瑁邊眼鏡的文科學生冷冷的歎了一口氣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檢點。

    我早覺得安白登這個人太規矩了,恐怕要發生變态心理。

    "有幾個年紀小些的男孩子們,七嘴八舌的查問,被幾個大的攆出去了,說他們不夠資格與聞這種事。

    一個足球健将叉着腰,義憤填胸的道:"安白登太太,我們陪您見校長去,管教他香港立不住腳!"大家哄然道:"這種人,也配做我們的教授,也配做我們的舍監!"一齊慫恿着愫細,立時就要去找校長。

    還是那文科學生心細,說道:"半夜三更的,把老頭子喊醒了,他縱然礙在女太太面上,不好意思發脾氣,決不會怎樣熱心的幫忙。

    我看還是再待幾個鐘頭,安白登太太可以在這裡休息一下,摩興德拉到我那屋子裡去睡好了。

    "那體育健将皺着眉毛,向他耳語道:"讓她一個人在這裡,不大妥當;看她那樣子,刺激受得很深了,我們不能給她一個機會尋短見。

    "那文科學生便向愫細道:"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們留四五個人在這屋裡照顧着,也給您壯壯膽。

    "愫細低聲道:"謝謝你們;請不要為了我費事。

    "學生們又商議了一會,把愫細安置在一張藤椅子上,他們公推了四個人,連摩興德拉在内,胡亂靠在床上,睡了幾個鐘頭。

     愫細坐在藤椅上,身上兜了一條毛巾被,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始終靜靜的睜着。

    摩興德拉的窗子外面,斜切過山麓的黑影子,山後頭的天是凍結了的湖的冰藍色。

    大半個月亮,不規則的圓形,如同冰破處的銀燦燦的一汪水。

    不久,月亮就不見了,整個的天空凍住了;還是淡淡的藍色,可是已經是早晨。

    夏天的早晨溫度很低,摩興德拉借了一件白外套給愫細穿在睡衣外面,但是愫細覺得這樣去見校長,太不成模樣,表示她願意回到安白登宅裡去取一件衣服來換上。

    就有人自告奮勇到那兒去探風聲。

    他走過安白登的汽車間,看見兩扇門大開着,汽車不見了,顯然安白登已經離開了家。

    那學生繞到大門前去揿鈴,說有要緊事找安白登先生;仆歐回說主人還沒有起來,那學生堅執着說有急事;仆歐先是不肯去攪擾安白登,讨個沒趣,被他磨得沒法,隻得進去了。

    過了一會,滿面驚訝的出來了,反問那學生究竟有什麼事要見安白登先生。

    那學生看這情形,知道安白登的确不在家,便随意扯了個謊,搪塞了過去,一溜奔回宿舍來報信。

    這裡全體學生便護送着愫細,浩浩蕩蕩向安宅走來;仆歐見了愫細,好生奇怪,卻又摸不着頭腦,愫細也不睬他,自去換上了一件黑紗便服,又用一條黑色"蕾絲"網巾,束上她的黃頭發。

    學生們陪着她爬山越嶺,抄近路來到校長宅裡。

     愫細回身來向他們做了一個手勢,仿佛預備要求他們等在外面,讓她獨自進去。

    學生們到了那裡,本來就有點膽寒,不等她開口,早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這一等就等了幾個鐘頭。

    愫細再出來的時候,太陽黃黃的照在門前的藤蘿架上,架上爬着許多濃藍色的牽牛花,紫色的也有。

    學生們擡起頭來靜靜的望着她,急于要聽她叙說校長的反應。

    愫細微微張着嘴,把一隻手緩緩摸着嘴角,沉默了一會。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很平淡,她說:"巴克先生也很同情我,很同情我,但是他勸我回到羅傑那兒去。

    "她采了一朵深藍色的牽牛花,向花心吹了一口氣。

    她記起昨天從教堂裡出來的時候,在汽車裡,他那樣的眼睜睜的看着她,她向他的眼睛裡吹了一口氣,使他閉上了眼。

    羅傑安白登的眼睛是藍的──雖然很少人注意到這件事實。

    其實并不很藍,但是愫細每逢感情沖動時,往往能夠幻想它們是這朵牽牛花的顔色。

    她又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裡,兩隻手拍了一下,把花壓扁了。

     有一個學生咳了一聲道:"安白登平時對巴克拍馬屁,顯然是拍到家了!"又有一個說道:"巴克怕鬧出去于學校的名譽不好聽。

    "愫細擲去了那朵扁的牽牛花。

    學校的名譽!那麼個破學堂!毀了它又怎樣?羅傑──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給毀了。

    "你們的教務主任是毛立士?"學生們答道:"是的。

    "愫細道:"我記得他是個和善的老頭子,頂愛跟女孩子們說笑話。

    ……走,我們去見他去。

    "學生們道:"現在不很早了,毛立士大約已經到學校裡去了,我們可以直接到他的辦公室裡去。

    " 這一次,學生們毫無顧忌地擁在兩扇半截的活絡的百葉門外面,與聞他們的談話,連教務主任的書記在内。

    聽到後來,校役、花匠、醫科工科文科的辦公人員,全來湊熱鬧。

    愫細和毛立士都把喉嚨放得低低的,因此隻聽見毛立士一句句的問,愫細一句半句的答,問答的内容卻聽不清楚。

    問到後來,愫細不回答了,隻是哽咽着。

     毛立士打了個電話給蜜秋兒太太,叫她立刻來接愫細。

    不多一刻,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兩人慌慌張張,衣冠不整的坐了出差汽車趕來了。

    毛立士把一隻手臂兜住愫細的肩膀,把她珍重地送了出來,扶上了車。

    學生們見了毛立士,連忙三三五五散了開去,自去談論這回事。

    他們目前注意的焦點,便是安白登的下落,有的說他一定是沒臉見人,躲了起來;有的說他是到灣仔去找能夠使他滿足的女人去了;有的說他隐伏在下意識内的神經病發作了;因為神經病患者的初期病征之一,往往是色情狂。

     羅傑安白登自己痛苦固然痛苦,卻沒有想像到這麼許多人關心他。

    頭一天晚上,他悄悄地回到他的卧室裡,坐在床上看床上挂着的愫細的照片。

    照片在暗影裡,看不清。

    他伸手把那盞舊式的活動挂燈拉得低低的,把光對準了照片的鏡架。

    燈是舊的,可是那嵌白暗龍仿古的磁燈罩子,是愫細新近給他挑選的,強烈的光射在照片的玻璃上,愫細的臉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白荷花。

    他突然發現他自己像一個孩子似的跪在衣櫥上,怎樣會爬上去的,他一點也不記得。

    雙手捧着照相框子,吻着愫細的面。

    隔在他們中間的隻有冰涼的玻璃。

    不,不是玻璃,是他的火燙的嘴唇隔開了他們。

    愫細和他是相愛的,但是他的過度的熱情把他們隔絕了。

    那麼,是他不對?不,不,還有一層……他再度躺到床上去的時候,像轟雷掣電一般,他悟到了這一點:原來靡麗笙的丈夫是一個頂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樣的一個普通的人!他仰面睡着,把兩隻手墊在頭頸底下,那盞電燈離他不到一尺遠,七十五支光,正照在他的臉上,他覺也不覺得。

     天亮了,燈光漸漸的淡了下去。

    他一骨碌坐起身來。

    他得離開這裡,快快的。

    他不願意看見仆歐們;當然他用不着解釋給他們聽為什麼他的新太太失蹤了,但是……他不願意看見他們。

    他匆匆的跑到汽車間裡,在黎明中把車子開了出來。

    愫細……黑夜裡在山上亂跑,不會出了什麼事罷?至少他應當打電話到蜜秋兒宅裡去問她回了家沒有。

    如果沒有,他應當四面八方到親友處去探訪消息,報告巡捕房,報告水上偵緝隊,報告輪船公司……他迎着風笑了。

    應當!在新婚的第一個早晨,她應當使他這麼痛苦麼? 一個覺得比死還要難受的人,對于随便誰都不負任何的責任。

    他一口氣把車子開了十多裡路,來到海岸上,他和幾個獨身的朋友們共同組織的小俱樂部裡。

    今天不是周末,朋友們都工作着,因此那簡單的綠漆小木屋裡,隻有他一個人。

    他坐在海灘上,在太陽、沙、與海水的蒸熱之中,過了一個上午,又是一個下午。

    整個的世界像一個蛀空了的牙齒,麻木木的,倒也不覺得什麼,隻是風來的時候,隐隐的有一點酸痛。

     等到他自己相信他已經恢複了控制力的時候,他重新駕了車回來,仆歐們見了他,并不敢問起什麼。

    他打電話給蜜秋兒太太。

    蜜秋兒太太道:"啊!你是羅傑……"羅傑道:"愫細在你那兒麼?"蜜秋兒太太頓了一頓道:"在這兒。

    "羅傑道:"我馬上就來!"蜜秋兒太太又頓了一頓道:"好,你來!"羅傑把聽筒拿在手裡且不挂,聽見那邊也是靜靜的把聽筒拿在手裡,仿佛是發了一會子怔,方才啪的一聲挂斷了。

     羅傑坐車往高街去,一路想着,他對于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愫細生長在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比别人更為糊塗一些;他們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沒有成功的希望。

    目前的香港是昨天的愉快的回憶的背景,但是他們可以一同到日本或是夏威夷度蜜月去,在那遙遠的美麗的地方,他可以試着給她一點愛的教育。

    愛的教育!那一類的肉麻的名詞永遠引起他的反感。

    在那一刹那,他幾乎願望他所娶的是一個較近人情的富有經驗的壞女人,一個不需要"愛的教育"的女人。

     他到了高街,蜜秋兒太太自己來開了門,笑道:"這個時候才來,羅傑!把我們急壞了。

    你們兩個人都是小孩子脾氣,鬧得簡直不像話!"羅傑問道:"愫細在哪兒?"蜜秋兒太太道:"在後樓的陽台上。

    "她在前面引路上樓。

    羅傑覺得她雖然勉強做出輕快的開玩笑的态度,臉上卻紅一陣白一陣,神色不定。

    她似乎有一點怕他,又仿佛有點兒不樂意,怪他不道歉。

    羅傑把嘴唇抿緊了,憑什麼他要道歉?他做錯了什麼事?到了樓梯口,蜜秋兒太太站住了腳,把一隻手按住羅傑的手臂,遲疑地道:"羅傑……"羅傑道:"我知道!"他單獨的向後樓走去。

    蜜秋兒太太手扶着樓梯笑道:"願你運氣好!"羅傑才走了幾步路,猛然停住了。

    昨天中午,在行婚禮之前,像咒詛似的,她也曾經為他們祝福……他皺着眉,把眼睛很快的閉了一下,又睜開了。

    他沒有回過頭來,草草的說了一聲:"謝謝你!"就進了房。

     那是凱絲玲的卧室,暗沉沉的沒點燈,空氣裡飄着爽身粉的氣味。

    玻璃門開着,愫細大約是剛洗過澡,披着白綢的晨衣,背對着他坐在小陽台的鐵闌幹上。

    陽台底下的街道,地勢傾斜,拖泥帶草猛跌下十來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無所有;隻看見黃昏的海,九龍對岸,一串串碧綠的汽油燈,一閃一閃地眨着眼睛。

    羅傑站在玻璃門口,低低的叫了一聲:"愫細。

    "愫細一動也不動,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綢衫被風卷着豁喇喇拍着闌幹,羅傑也管不住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他走到愫細背後,想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可是兩手在空中虛虛的比劃了一下,又垂了下來。

    他說:"愫細,請你原宥我!"他違反了他的本心說出了這句話,因為他現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細扭過身來,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邊,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羅傑,你為什麼不早一點給我一個機會說這句話?我恨了你一整天!"羅傑道:"親愛的!"她把身子旋過來就着他,很有滑下闌幹去的危險。

    他待要射近一點讓她靠近他,又仿佛……更危險。

    他躊躇了一會,從闌幹底下鑽了過去,面朝裡坐在第二格闌幹上。

    兩個人跟孩子似的面對面坐着。

    羅傑道:"我們明天就度蜜月去。

    "愫細詫異道:"你不是說要等下一個月,大考結束之後麼?"羅傑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馬尼拉,随你揀。

    "愫細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昨天羅傑對她的态度是不對的,但是,經過了這一些波折,他現在知道忏悔了。

    這是她給他的"愛的教育"的第一步。

    日本,夏威夷……在異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愛的教育"。

    她說:"你想他們肯放你走麼?"羅傑笑道:"他們管得了我麼?無論如何,我在這裡做了十五年的事,這一點總可以通融。

    "愫細道:"我們可以去多久?六個禮拜?兩個月?"羅傑道:"整個的暑假。

    "愫細又把她的手緊了一緊。

    天暗了,風也緊了。

    羅傑坐的地位比較低,愫細的衣角,給風吹着,直竄到他的臉上去。

    她笑着用兩隻手去護住他的臉頰;她的食指又徐徐地順着他的眉毛抹過去,順着他的眼皮抹過去。

    這一次,她沒說什麼,但是他不由得記起了她的溫馨的言語。

    他說:"我們該回去了罷?"她點點頭。

    他們挽着手臂,穿過凱絲玲的房間,走了出來。

     蜜秋兒太太依舊立在她原來的地方,在樓上的樓梯口。

    樓下的樓梯口,立着靡麗笙,赤褐色的頭發亂蓬蓬披着,臉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腫,頭擡着,尖下巴極力向前伸出,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