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李克玲的畫

關燈
“三劍樓随筆”專欄金庸

    電影導演程步高先生從内地暢遊回港,一番長談之後,我們一同到思豪畫室去看李克玲小姐的畫展。

    每一位畫家都有他特别喜愛的題材,這一次,我們看到她最喜愛的是船。晨光曦微中揚帆出海的船,夕陽中回到港口來的船、白天的船、夜晚的船……她用各種嘗試來研究“海、天、船”三者之間的光影變化。

    香港這地方陽光強烈,天氣明朗,如果以海港與船舶作題材,那很可能像意大利中世紀威尼斯派畫家們的作品,畫面中充分表現着清明甯靜的氣息。但李小姐所畫的船卻不是這樣,她捕捉的常常是即将破曉或暮色蒼茫的那段時光。像“避風塘之夜”那幅畫,主調是深赭色的,使人感到暴風雨威脅下的恐怖與緊張;像“夜航”,黑色與深黃色的群船上,閃出點點光,構成了強烈的對比;“青山綠水”那一幅畫,很有厄爾·格萊哥(EIGreco)那幅“土萊杜景色”的情調,有一種森森的奇異感覺,那些隻好像是幽靈那樣在緩緩移動,令人想到愛倫坡的小說、布萊克的詩,表現手法中有一點詭異的意味。“深灣夜月”那深藍色的水光,也使人有這種印象。

    她的水彩畫中,我比較喜歡的是“晨曦”、“自然之美”、“日落”、“森林曉光”這幾幅,那都是對光與暗的研究,筆觸中頗有豪邁之氣。

    程步高先生說:“這位小姐的畫表現動的比靜的好。”我也同意這個說法,她的“大風起兮”和“與我同行”,都有四野皆風的感覺。描寫曛氣的風雲變幻,是她的特長,構圖和筆法都有豪意。

    靜物中我最喜歡那幅“劍蘭”。劍蘭花本身,似乎并不怎樣溫柔,但這幅畫以粉紅色為主調,卻完全是女性的風格,優雅而嬌美。

    展出的人物畫隻有三幅,其中兩幅是自畫像。這三幅的人物都是少女,然而色調卻是深色的、暗晦的。自畫像一幅是側面的低頭沉思,一幅眼睛出神。畫中表現一種幽靜的精神狀态,色調的層次與變換非常緩和,顯示了靜穆和溫雅。許多大畫家的自畫像幾乎都是強調着他們敏銳的眼睛,像狄與、凡達克、吉拉德·杜的自畫像,保爾·高庚那幅畫在櫥門上的自畫像,倫勃朗五十四歲時的自畫像,都是目光炯炯,使人想到他們觀察物體的精确。但這次兩幅自畫像,作者用的是另一種方式,看畫的人會想:“她在想些什麼呢?”作者直截了當地引人注意着畫中人的内心。

    這位小姐說:“你寫文章批評一下啦!”意思是說多指出些缺點。

    談到缺點,首先感到的,這個畫展中的作品沒有反映蓬勃的生活。她喜歡畫船,水上人家的生活是多麼豐富的題材啊,但我們見到的隻有船而沒有人。當然,單畫船也是可以的,然而許多畫的主題隻是在表現天氣中的光暗變化,似乎還屬于“習作”與“操練”的階段(這是她的第一個畫展,而且學畫時間還很短,展出的大部分是表現技巧的鍛煉,那是可以理解的)。像荷蘭畫家小凡·德·梵爾德(VandeVelde,theyounger),他也畫船,那幅“亞姆斯丹德港口”中萬樯如林,衆帆似織,一派繁榮影象,充分表現了荷蘭在商業資本全盛時代的氣派,雖無畫中人而隻是船,但其中的含義就深遠了。我當然不是拿一個年輕的學畫不久的人來與偉大的畫家相比較,而是舉出一個值得取法的範例。

    她畫的田野也似乎表現不出一種無邊無際的意象,使看畫的人的想像力,不能延展到圖畫框子之外。如“沙田風景”,兩旁都是高樹,不免有局促之感;又如那幅“村晚”,中心的房屋如偏置左方,或可使人更想到田野的廣闊和夜晚的寂寞。

    她是跟最近跑到廣州的餘本先生與陳福善先生學畫的,繪畫上走的是正确的道路,在這些畫中,我們也已看到了才能的初光。我想,以後需要的是豐富的生活,學識與技巧的不斷增長。

    清遠附言:本文網上初查,并未發現其他可供參考對照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