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的情愛世界 孔慶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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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就被福康安,被她所愛的男人給出賣,給害死了,但是她臨死而不悔,到最後都不悔。

    這就寫出了愛情的深層次的問題,寫出了愛情的深度。

    愛到底是什麼東西?明知對方不好,仍然一往情深。

     《飛狐外傳》的結尾也很有意思,結尾袁紫衣已經出家了,改名叫圓性,她輕輕念了一首佛偈,來和雪山飛狐胡斐告别,胡斐本來還想和她重叙舊情,但是圓性不理他,雙手合十,輕念佛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

    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

    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這是飽含着佛家思想的一首短偈,它的意思是說,我們的一切畏懼、一切憂愁、一切恐怖都是源于愛,因為愛是一種欲望。

    要想一個人,你要跟他白頭到老,你要跟他結為夫妻,等等,這都是有一種欲求的,你怕不能成功,兩個人結合了你又怕不能白頭到老,怕他變心等等,所以有了愛就有了擔憂,有了愛就有了恐懼,如果晚上十點你愛人還沒回來,你一定會擔憂,你一定心神不甯。

    如何才能離開這些擔憂和恐怖呢?沒有别的辦法,隻有不愛,隻有離開了愛,你沒有愛就什麼都不怕了,你什麼都不愛,你就什麼都不怕,你不愛吃飯,你就不怕沒飯吃,你不愛就什麼都不怕,但是問題是愛又怎麼能夠割舍得下呢?袁紫衣出家了,出了家的人就真的能夠割舍下這份愛嗎? 金庸小說的愛情模式之四——單相思式 中篇小說《白馬嘯西風》反映的是一個叫李文秀的漢族少女,在新疆哈薩克部族與幾個青年的感情故事。

    字數不長的這樣一部小說,裡邊講了很多組的感情故事。

    我們可以看到這裡面有一系列的單相思,李文秀愛的人不愛李文秀,有人愛李文秀,李文秀不知道,或者不愛他。

    小說中有一系列都是單相思,甚至我們把這個單相思擴大,小說中所寫的、所穿插的大唐帝國,送給高昌國的文化典籍,其實也是一種“單相思”。

    還有人們在沙漠裡去追尋那個高昌古迹,最後在沙漠裡迷路,這都是文化上的“單相思”。

    這些都可以看成某種一廂情願的“無事的悲劇”,很平常中發生的悲劇。

     這個小說中的武功描寫并不高超,武術都可以去掉。

    我們說《神雕俠侶》的很多武功都可以去掉,這裡的武功更可以去掉,就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

    去掉了武功,仍然是一部優秀的中篇小說。

    它的主題是什麼呢?正像小說結尾所點醒讀者的:“如果你深深愛着的人,卻深深地愛上了别人,有什麼法子?” 這是人類永恒的悲哀。

    不論科學多麼發達,不論你多麼偉大,你都沒法解決這個問題,你有錢,你有權,你可以殺人,但是人家就是不喜歡你,你有什麼辦法?你什麼辦法都沒有,任何偉人遇到這個都要悲傷,這是一切文化都不能解決的問題。

    我們可以用它來思考愛情,同樣可以用它來思考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故事。

    這個小說中穿插古代高昌國的故事,古代在回疆地區有一個比較大的小國叫高昌國,它臣服于唐朝,因為唐朝太強大了,唐朝就要他們遵守很多漢人的規矩。

    可是高昌國王說,“雖然你們是雄鷹在天上飛,我們是野雞藏在草叢之中;你們是貓在廳堂上走來走去,我們是老鼠,在洞穴中滴滴地叫。

    但是你們也奈何我們不得,我們大家各過各的日子,為什麼一定要強迫我們遵守你們漢人的規矩呢?”所以我們看穿插的這個曆史故事,和愛情上的單相思是同構的,結構上是一樣的。

    你認為你自己文化先進,那是你的自由,你想憑借自己的軍事力量的強大,把自己的文化方式強加到一個弱小民族身上,你結果隻能是征服他的國,你不能征服他的心。

    所以《白馬嘯西風》的意義對于我們今天的世界格局不是也有很深的啟迪嗎?大家各過各的日子好了,你為什麼強迫人家過你的那種日子?你即使強迫我說我喜歡你,你可以強迫我說我愛你都可以,但是這是強迫出來的,你應該明白我心裡是不愛你的,對這個事情你是毫無辦法。

    所以世界上才有一句話叫感情是原子彈吓不倒的。

    世界上真正的東西确實是原子彈也吓不倒的,而原子彈吓不倒的東西才是最寶貴的、最有價值的,真的東西,是真理性的。

     從以上的這些例子可以看出,金庸的小說它不僅寫出了豐富的、驚人的愛情種類,而且開掘出了愛情問題所承載的多方面的深刻的人生意義和社會意義。

    就是說愛情它可以是談一對兒女情長的男女之間雲雨情話、山盟海誓,還可以擴大到人與人之間、文明與文明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的情感交往問題。

    我們一般的文藝作品,它為什麼寫得很淺薄,就是就事論事,就是寫一個悲歡離合,倆人很好,來一個第三者,或者父母不同意,怎麼怎麼幹擾,最後戰勝了這個阻撓,然後就完事大吉,或者是沒有戰勝阻撓,就上吊自殺,等等,然後說社會很黑暗,無非如此。

    所以,如果是那樣寫小說的人,他就寫了幾部之後,就會感到窮途末路,說愛情怎麼寫下去?曾經有位作家朋友就問過我,說這愛情,你說三角、四角都寫完了,還寫什麼呢?在他腦海中,寫愛情隻是寫一個模式,寫一個故事,他總是要想寫一個新的故事,而不是向深度、廣度去拓展,所以他才會感到窮途末路。

     關于金庸小說所建立的這個愛情世界,我們今天隻是走馬觀花地看了一番,金庸小說還有他更加奇絕、更加深刻的方面。

    我想呢,在下一講中,我們再繼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