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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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王運出數招,竟似搔不着敵人的癢處。

    他埋頭十餘年苦練,一出手便即無功,自是大為焦躁,隻聽得背後風聲飒然,黃蓉的竹棒戳向背心“靈台尺”,當下回手一掌,拍的一響,竹棒登時斷為兩截,餘力所及,隻震得地下塵土飛揚,沙石激蕩。

     黃蓉一驚躍開,暗想這惡僧當年已甚了得,豈知今日更是大勝昔時,他這一掌力道強勁,怪誕異常,那是甚麼功夫? 程英和陸無雙見黃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長劍,分自左右攻向法王。

     黃蓉叫道:“兩位小心!”話聲甫畢,喀喀兩響,笛劍齊斷。

    法王因郭襄慘亡,今日不想再傷人命,喝道:“讓開了!”不再追擊程陸二人。

     突見黑影晃動,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撥,斜打她的腰脅。

    瑛姑的武功本來尚不及黃蓉,但她所練的“泥鳅功”卻善于閃躲趨避,但覺一股巨力撞到,身子兩扭三曲,竟将這一擊避過。

    法王卻不知她武功其實未臻一流高手之境,連打兩拳都給她以極古怪的身法避開,不禁暗暗驚訝。

    他自恃足以橫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連兩人都對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當下不願戀戰,晃身向左閃開。

     瑛姑竭盡全力,方始避開了法王的兩招,見他退開,正是求之不得,哪敢搶上攔阻?周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擊,突聽嗤嗤輕響,一股柔和的氣流湧向面門,正是一燈大師使出“一陽指”功夫,正面攔截。

    法王一直沒将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哪料到他這一指之功,竟是如此深厚。

     此時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實己到了登峰造極、爐火純青的地步,指上發出的那股罡氣似是溫淳平和,但沛然渾厚,無可與抗。

    法王一驚之下,側身避開,這才還了一掌。

    一燈大師見他掌力剛猛之極,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輕飄飄的倒退數步。

    一個是南诏高僧,一個是西域異士,兩人交換了一招,誰也不敢對眼前強敵稍存輕視。

    周伯通顧全身份,不肯上前夾擊,站在一旁監視。

     一燈與法王本來相距不過數尺,但你一掌來,我一指去,竟越離越遠,漸漸相距丈餘之遙,各以平生功力遙遙相擊。

    黃蓉在旁瞧着,但見一燈大師頭頂白氣氤氲,漸聚漸濃,便似蒸籠一般,顯是正在運轉内勁,深恐他年邁力衰,不敵法王,心中又傷痛女兒慘亡,便欲上前與仇人一拚,但聽兩人掌來指往,真力激得嗤嗤聲響,實是插不下手去,正自無計,忽聽得頭頂雕鳴,于是撮唇作哨,向着法王一指。

     一對白雕縱聲長鳴,從半空中向法王頭頂撲擊下去。

     若是楊過的神雕到來,法王或稍有忌憚,這一對白雕軀體雖大,也不過是平常禽鳥,怎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時正出全力和一燈大師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雙雕突然撲到,隻得左掌向上揚了兩下,兩股掌力分擊雙雕。

    雙雕抵受不住,直沖上天。

    這是這麼一打岔,一燈立占上風。

    法王左掌連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雙雕聽得黃蓉哨聲不住催促,而敵人掌力卻又太強,于是虛張聲勢,突然長鳴,向下疾沖,待飛到法王頭頂丈許之處,不待他發掌,早已飛開。

    雙雕此起彼落,雖然不能傷敵,卻也大大擾亂了法王的心神。

    高手對敵,講究的是凝意專志,靈台澄明,内力方能發揮極緻,法王掌力之強固然大勝一燈,但修心養性之功卻是遠遜,此時為了郭襄之死頗為惋惜,心神本已不定,雙雕再來打擾,更加煩躁起來。

     他心意微亂,掌力立起感應,一燈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

    黃蓉見一燈舉步上前,提聲喝道:“郭靖、楊過,你們都來了,合力擒他!” 其實郭靖是她丈夫,她決不會直呼其名,但她這一聲呼喝是要令法王吃驚,倘若叫的是“靖哥哥”,法王不免轉念:“‘靖哥哥’,哪是誰?”如此一頓,那突如其來的驚吓就大為減弱。

    果然法王一聽到“郭靖、楊過”兩人之名,大吃一驚:“這兩個好手又來,老和尚殆矣!” 便在此時,一燈又踏上了半步。

    半空中雙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聲鳴叫,疾撲而下,直沖法王面門,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

    法王罵道:“孽畜!”左掌上拍。

     豈知雌雕這一下仍是虛招,離他面前尚有丈許,早已逆沖而上,那雄雕卻悄沒聲的從旁偷襲而下,待得法王發覺,左爪已快觸到他的光頭。

    法王又驚又怒,揮手一拂,正中雕腹。

    雄雕抓起了他頭頂金冠,振翅高飛。

    但法王這一拂力道何等強勁,那雄雕身受重傷,雖然飛上半空,終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個筋鬥,堕人崖旁的萬丈深谷之中。

     黃蓉、程英、陸無雙、瑛姑都忍不住叫出聲來。

    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頑童不講究甚麼江湖規矩了。

    說不得,要來個以二對一。

    ”縱身掄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見雄雕堕入深谷,厲聲長鳴,穿破雲霧,跟着沖了下去,良久不見回上。

     金輪法王前後受敵,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雖高,如何擋得住這兩大高手的夾攻?不敢再行戀戰,嗆啷啷金輪和銀輪同時出手,前擋一陽指,後拒空明拳,在兩股内力夾擊之中,斜身向左竄出,身形晃動,已自轉過山坳。

     周伯通大聲吆喝,自後趕去。

    法王好容易脫身,提氣急奔,心知隻要再被周伯通一纏上,數百招内難分勝敗,那白眉老僧乘虛下手,自己這條老命非葬送在這絕情谷中不可。

    眼見前面是一片密密層層的樹林,正要發足奔入,突聽得嗤的一聲急響,一粒小石子從林中射出。

     樹林離他尚有百餘步,但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勁激發,形體雖小,破空之聲卻響亮異常,對準面門疾射而來。

    法王舉銀輪一擋,拍的一響,小石子撞在輪上,登時碎成數十粒,四下飛濺,臉上也濺到了兩粒,雖然石粒微細,傷他不得,卻也隐隐生疼。

    法王又是一驚:“這粒小石子從如此遠處射來,竟撞得我輪子晃動,此人功力之強,決不在那老和尚和老頑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許高手?” 他一怔之間,隻見林中一個青袍老人緩步而出,大袖飄飄,頗有潇灑出塵之緻。

    周伯通大喜,叫道:“黃老邪!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孫女兒,快合力擒他!” 林中出來的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

    他與楊過分手後,北上漫遊,一日在一處鄉村小店中小酌,猛見雙雕自空中飛過,知道若非女兒,便是兩個外孫女兒就在近處,于是悄悄跟随,來到絕情谷中。

    他不願給女兒瞧見,隻遠遠跟着,直至見一燈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輪法王動手不勝,這藏僧真是生平難遇的好手,不禁見獵心喜,跟着出手。

     法王雙輪互擊,當的一聲,聲若龍吟,說道:“你便是東邪黃藥師麼?” 黃藥師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大師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邊之時,聽說中原隻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見面,果然名不虛傳。

    其餘四位哪裡去了?”黃藥師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謝世已久,這位高僧便是南帝,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師弟。

    ”周伯通道:“若是我師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他的十招?” 這時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将法王圍在中間。

    法王瞧瞧一燈大師、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黃藥師,長歎一聲,将五輪抛在地下,說道:“單打獨鬥,老僧誰也不懼。

    ”周伯通道:“不錯。

    今日咱們又不是華山絕頂論劍,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誰來跟你單打獨鬥?臭和尚作惡多端,自己裁決了罷。

    ” 法王歎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見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也不枉了。

    隻可惜那龍象般若功至老僧而絕,從此世上更無傳人。

    ”提起右掌,便往自己天靈蓋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聽到“龍象般若功”五字,心中一動,搶上去伸臂一擋,架過了他這一掌,說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殺不可辱,你待怎地?” 周伯通道:“你這甚麼龍象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沒了傳人,别說你可惜,我也可惜。

    何不先傳了我,再圖自盡不遲?”言下竟是十分誠懇。

     法王尚未回答,隻聽得撲翅聲響,那雌雕負了雄雕從深谷中飛上,雙雕身上都是濕淋淋地,看來谷底是個水潭。

    雄雕毛羽零亂,已然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

    雌雕放下雄雕後,忽地轉身又沖入深谷,再回上來時,背上伏着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黃蓉驚喜交集,大叫:“襄兒,襄兒!”奔過去将她扶下雕背。

     法王見郭襄竟然無恙,也是一呆。

    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燈一眨,左眼向黃藥師一閃,做了個鬼臉。

    東邪、南帝雙手齊出,法王右脅左胸同時中指。

    若是換作别人,雖然點正他的要害,也閉不了他的穴道,但東邪、南帝這兩根手指,當今之世再無第三根及得,一是精微奧妙的“彈指神通”,一是玄功苦神的“一陽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一聲,身子晃了一下。

    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至陽穴”上補了一拳,笑道:“躺下罷!” 法王雙腿一軟,緩緩坐倒。

    一燈等三人對望一眼,心中均各駭然:“這藏僧當真厲害,身上連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 三人搶到郭襄身旁,含笑慰問,隻聽她叫道:“媽,他在下面……在下面,快……快去……救他……”隻說了這幾句,心神交疲,暈了過去。

    一燈拿起她的腕脈一搭,說道:“不礙事,隻是受了驚吓。

    ”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幾下。

    過了一會,郭襄悠悠醒轉,說道:“大哥哥呢,上來了嗎?”黃蓉道:“楊過也在下面?”郭襄點了點頭,低聲道:“當然哪!”她心中是說:“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幹麼?”黃蓉見女兒全身濕透,問道:“下面是個水潭?”郭襄點了點頭,閉上雙眼,再無力氣說話,隻是手指深谷。

     黃蓉道:”楊過既在谷底,隻有差雕兒再去接他。

    ”當下作哨召雕。

    但連吹數聲,雙雕竟毫不理睬。

    黃蓉好生奇怪,數十年來,雙雕聞喚即至,從不違命,何以今日對自己的口哨直似不聞? 她又一聲長哨,隻見那雌雕雙翅一振,高飛入雲,盤旋數圈,悲聲哀啼,猛地裡從空中疾沖而下。

    黃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兒!”隻見那雌雕一頭撞在山石之上,腦袋碎裂,折翼而死。

    衆人部吃了一驚,奔過去看時,原來那雄雕早已氣絕多時。

    衆人見這雌雕如此深情重義,無不慨歎。

    黃蓉自幼和雙雕為伴,更是傷痛,不禁流下淚來。

     陸無雙耳邊,忽地似乎響起了師父李莫愁細若遊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别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她幼時随着李莫愁學藝,午夜夢回,常聽到師父唱着這首曲子,當日未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時眼見雄雕斃命後雌雕殉情,心想:“這頭雌雕假若不死,此後萬裡層雲,千山暮雪,叫它孤單隻影,如何排遣?”觸動心懷,眼眶兒竟也紅了。

     程英道:“師父,師姊,楊大哥既在潭底,咱們怎生救他上來才好?” 黃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