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玉女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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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劍招正是全真劍法的對頭,樹枝尖頭一顫,倏地彎過,已點中趙志敬手腕上穴道。

    趙志敬手腕一麻,暗叫不好。

    楊過左掌橫劈,直擊他左頰,這一劈來勢怪極,乃是從最不可能處出招。

    趙志敬要保住長劍,就得挺頭受了他這一劈,若要避招,長劍非撤手不可。

     趙志敬武功了得,雖處劣勢,竟是絲毫不亂,放手撤劍,低頭避過,跟着左掌前探,就在這一瞬之間要奪回長劍。

    豈知林朝英在數十年前早已料敵機先,對全真高手或能使用的諸般巧妙厲害變着,盡數預拟了對付之策。

    趙志敬這一招自覺别出心裁,定能敗中求勝,哪想到楊過與小龍女早就将此招拆解得爛熟于胸。

    楊過奪到敵劍,見他左掌一閃,已知他要用此着,長劍刺去,搶先削他手掌。

    趙志敬大驚,急忙縮手。

    楊過劍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躺下!”左腳勾出。

    趙志敬要害被刺,動彈不得,被他一勾,當即仰天摔倒。

    楊過提起長劍,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後風聲飒然,一劍刺到,厲聲喝道:“你膽敢弑師麼?”這一劍攻敵之必救,楊過于大驚大怒交攻之際,仍能審察緩急,立時回劍擋格,當的一聲,雙劍相交。

    尹志平見他回劍既快且準,不禁暗暗稱贊,突覺自己手中長劍不挺自伸,竟被對方粘了過去,一驚之下,急運内力回奪。

    他内力自是遠為深厚,雙力互奪,楊過長劍反被牽引過去。

    不料楊過正是要誘他使這一着,隻微一凝持,突然放劍,雙掌直欺,猛擊他前胸,同時劍柄反彈上來,雙掌一劍,三路齊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擋不住這怪異之極的奇襲。

     當此之時,尹志平隻得撒劍回掌,并手橫胸,急擋一招,隻是手臂彎得太内,已難以發勁,總算楊過功力不深,未能将他雙臂立時折斷,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劇痛,兩臂酸麻,急忙倒退三步,運氣護住胸前要穴,趙志敬已乘機跳起身來。

    楊過雙劍在手,向二人攻去。

     趙尹二人數招之間,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殺得手忙腳亂,都是既驚且怒,再也不敢大意。

    兩人并肩而立,使開掌法,隻守不攻,要先摸清對方的武功路子再說。

    這麼一來,楊過雖雙手皆有利器而對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嚴密異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時那麼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玉女心經劍術之中,并無克制全真派拳腳的招數。

    要知林朝英旨在蓋過王重陽,如以利劍制敵肉掌,非但勝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于此自是不屑去費絲毫心思,加之趙尹二人功力固然遠勝,又是聯防而求立于不敗之地,楊過雙劍閃爍,縱橫揮動,卻無可乘之機,到後來便漸落下風。

    趙志敬掌力沉厚,不斷催勁,壓向他劍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兩個長輩合鬥一個少年,那成甚麼樣子?眼見勝算已然在握,又記挂小龍女的安危,喝道:“楊過,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們瞎纏甚麼?”楊過道:“姑姑恨你們胡說八道,叫我非殺了你們不可。

    ” 尹志平呼的一掌,将他左手劍震歪了,向左躍開三步,叫道:“且住!”楊過道:“你想逃麼?”尹志平道:“楊過,你想殺我們兩個,這叫做千難萬難,不過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露了半句,立時自刎相謝。

    倘有食言……”說到此處,忽然身形一晃,夾手将楊過左手長劍搶過,說道:“有如此指!”左手豎掌,右手揮劍,将左手的小指與無名指削了下來。

     這幾下行動有似兔起鹘落,迅捷無比,楊過絲毫沒有提防。

    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言确是出自真心,心想:“我同時鬥他們兩個,果然難勝,不如先殺了姓趙的,回頭再來殺他。

    ”當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麼用?除非把腦袋割下來,我才信你的。

    ”尹志平慘笑道:“要我性命,嘿嘿,隻要你姑姑說一句話,有何不可?”楊過道:“行!”向前踏上兩步,摹地裡挺劍向背後刺出,直指趙志敬胸口。

     這一招“木蘭回射”陰毒無比,趙志敬正自全神傾聽二人說話,哪料到他忽施偷擊,待得驚覺,劍尖已刺上了小腹。

    趙志敬隻感微微一痛,立時氣運丹田,小腹鬥然間向後縮了半尺,疾起右腿,竟将楊過手中長劍踢飛。

    楊過不等他右腿縮回,伸指向他膝彎裡點去,正中穴道,趙志敬雖然逃脫性命,卻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楊過面前。

     楊過伸手接住從空中落下的長劍,指在趙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為師,磕過你八個頭,現下你已非我師,這八個頭快磕回來。

    ”趙志敬氣得幾欲暈去,臉皮紫脹,幾成黑色。

    楊過手上稍稍用力,劍尖陷入他喉頭肉裡。

     趙志敬罵道:“你要殺便殺,多說甚麼?”楊過挺劍正要刺去,忽聽小龍女在背後說道:“過幾,弑師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說今日之事,就……就饒了他罷!” 楊過對小龍女之言奉若神明,聽她這般說,便道:“你發個誓來,”趙志敬雖然氣極,畢竟性命要緊,說道:“我不說就是,發甚麼誓?”楊過道:“不成,非發個毒誓不可。

    ”趙志敬:“好,今日之事,咱們這裡隻有四人知道。

    若我對第五人提起,教我身敗名裂,逐出師門,為武林同道所不齒,終于不得好死!” 小龍女與楊過都不谙世事,隻道他當真發了毒誓。

    尹志平卻聽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待要提醒楊過,又覺不便明助外人;隻見楊過抱着小龍女,腳步迅捷,轉過山腰去了。

    他左手兩根手指上鮮血不住直流,癡癡的站着,竟自不知疼痛。

     楊過抱着小龍女回到古墓,将她放在寒玉床上。

    小龍女歎道:“我身受重傷,怎麼還能與寒氣相抗?”楊過“啊”了一聲,心中愈驚,暗想:“原來姑姑受傷如此之重。

    ”當下抱她到隔壁她自己卧房。

    她自将寒玉床讓給楊過後,初時仍與他同室而卧,過了年餘,才搬入隔壁石室。

    小龍女剛一卧倒,又是“哇”的一聲,噴出了大口鮮血,楊過赤裸的上身被噴得滿胸是血。

    她喘息幾下,便噴一口血。

    楊過吓得手足無措,隻是流淚。

     小龍女淡淡一笑,說道:“我把血噴完了,就不噴了,又有甚麼好傷心的?”楊過道:“姑姑,你别死。

    ”小龍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 楊過愕然道:“我?”小龍女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殺了。

    ”這話她在兩年多前曾說過一次,楊過早就忘了,想不到此時重又提起。

    小龍女見他滿臉訝異之色,道:“我若不殺你,死了怎有臉去見孫婆婆?你獨個兒在這世上,又有誰來照料你?”楊過腦中一片惶亂,不知說甚麼好。

     小龍女吐血不止,神情卻甚為鎮定,渾若無事。

    楊過靈機一動,奔去掏了一大碗玉蜂蜜漿來,喂她喝了下去。

    這蜜漿療傷果有神效,過不多時,她終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楊過心中略定,隻是驚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牆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咽喉上一驚,當即驚醒。

    他在古墓中柱了多年,雖不能如小龍女般黑暗中視物有如白晝,但在墓中來去,也已不須秉燭點燈。

     睜開眼來,隻見小龍女坐在床沿,手執長劍,劍尖指在他的喉頭,一驚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龍女淡然道:“過兒.我這傷勢是好不了啦,現下殺了你,咱們一塊兒見孫婆婆去罷!”楊過隻是急叫:“姑姑!”小龍女道:“你心裡害怕,是不是?挺快的,隻一劍就完事。

    ”楊過見她眼中忽發異光,知她立時就要下殺手,胸中求生之念熱切無比,再也顧不得别的,一個打滾,飛腿去踢她手中長劍。

     小龍女雖然内傷沉重,身手迅捷,竟是不減平時,側身避開了他這一腳,劍尖又點在他的喉頭。

    楊過連變幾下招術,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龍女所點撥,哪能不在她意料之中?長劍如影随形,始終不離他咽喉三寸之處。

    楊過吓得全身都是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命,定要給姑姑殺了。

    ”危急中雙掌一并,憑虛擊去,欺她傷後無力,招數雖精,該無勁力與自己對掌。

     小龍女識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側,讓他的掌力呼呼兩響在自己肩頭掠過,叫道:“過兒,不用鬥了!”長劍略挺,劍尖顫了幾顫,一招巧妙無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實右,已點在楊過喉頭。

    她運勁前送,正要在他喉頭刺落,見到他乞憐的眼色,突然心中傷痛難禁,登時眼前發黑,全身酸軟,當的一聲,長劍落地,接着便暈了過去。

     這一劍刺來,楊過隻是待死,不料她竟會在這緊急關頭昏去。

    他一呆之下,當真是死裡逃生,急步奔出古墓。

    但見陽光耀目,微風拂衣,花香撲面,好鳥在樹,哪裡還是墓中陰沉慘淡的光景? 他驚魂略定,當即展開輕功,向山下急奔,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隻中午時分,已到了山腳。

    他見小龍女不曾追來,稍稍放心,才放慢腳步而行。

     走了一陣,腹中餓得咕咕直響。

    他自幼闖蕩江湖,找東西吃的本事着實了得,四下張望,見西邊山坡上長着一大片玉米,于是過去摘了五根棒子。

    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

    他擡了一些枯柴,正想設法生火燒烤來吃,忽聽樹後腳步聲細碎,有人走近。

     他側身先擋住了玉米,以免給鄉農捉賊捉贓,再斜眼看時,卻見是個妙齡道姑,身穿杏黃道袍,腳步輕盈,緩緩走近。

    她背插雙劍,劍柄上血紅絲襟在鳳中獵獵作響,顯是會武。

    楊過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陽宮裡的,多半是清淨散人孫不二的弟子。

    他心悸之餘,不敢多生事端,低了頭自管在地下掇擡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問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楊過暗道:“這女子是全真教弟子,怎能不識上山路徑?定是不懷好意。

    ”當下也不轉頭,随手向山一指,道:“順大路上去便是。

    ”那道姑見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條褲子甚是敝舊,蹲在道旁執擡柴草,料想是個尋常莊稼漢。

    她自負美貌,任何男子見了都要目不轉瞬的呆看半晌,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眼便不再瞧第二眼,竟是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氣,但随即轉念:“這些蠢牛笨馬一般的鄉下人又懂得甚麼?”說道:“你站起來,我有話問你。

    ” 楊過對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盡數恨上了,當下裝聾作啞,隻作沒聽見。

     那道姑道:“傻小子,我的話你聽見沒有?”楊過道:“聽見啦,可是我不愛站起來。

    ”那道姑聽他這麼說,不禁嗤的一笑,說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來啊!”這兩句話聲音嬌媚,又甜又膩。

    楊過心中一凜:“怎麼她說話這等怪法?”擡起頭來,隻見她膚色白潤,雙頰暈紅,兩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似乎并無惡意:一眼看過之後,又低下頭來拾柴。

     那道姑見他滿臉稚氣,雖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動心,不怒反笑,心想:“原來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從懷裡取出兩錠銀子,叮叮的相互撞了兩下,說道:“小兄弟,你聽我話,這兩錠銀子就給你。

    ” 楊過原不想招惹她,但聽她說話奇怪,倒要試試她有何用意,于是索性裝癡喬呆,怔怔的望着銀子,道:“這亮晶晶的是甚麼啊?”那道姑一笑,說道:“這是銀子。

    你要新衣服啦、大母雞啦、白米飯啦,都能用銀子去買來。

    ”楊過裝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道:“你又騙我啦,我不信。

    ”那道姑笑道:“我幾時騙過你了?喂,小子,你叫甚麼名字?”楊過道:“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麼?你叫甚麼名字?”那道姑笑道:“傻蛋,你隻叫我仙姑就得啦,你媽呢?”楊過道:“我媽剛才臭罵了我一頓,到山上砍柴去啦。

    ”那道姑道:“嗯,我要用一把斧頭,你去家裡拿來,借給我使使。

    ” 楊過心中大奇,雙眼發直,口角流涎,傻相卻裝得越加像了,不住搖頭,道:“那使不得,我家斧頭不能借人的。

    要是爹爹知道我惜給你,定要用扁擔揍我。

    ”那道姑笑道:“你爹媽見了銀子,歡喜還來不及啦,一定不會揍你。

    ” 說着揚手将一錠銀子向他擲去。

     楊過伸手去接,假裝接得不準,讓那銀子撞在肩頭,落下來時,又碰上了右腳,他捧住右腳,左足單腳而跳,大叫:“嗳喲,暖喲,你打我!我跟媽媽說去!”說着大叫大嚷,銀子也不要了,向前急奔。

     那道姑見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帶,向楊過的右足揮出。

     楊過聽到風聲,回頭一望,見到腰帶來勢,吃了一驚:“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難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姑?”當下也不閃避,讓她腰帶纏住右足,撲地摔倒,全身放松,任她橫拖倒曳的拉回來,隻是心下戒懼:“她上山去,難道是沖着姑姑?” 他一想到小龍女,不知她此時生死如何,不由得憂急無比。

    心念已決,縱然死在她的手裡,也要再去看看她。

    這念頭在他腦海中兜了幾轉,那道姑已将他拉到面前,見他雖然滿臉灰土,卻是眉清目秀,心道:“這鄉下小子生得倒俊,隻可惜繡花枕頭,肚子裡卻是一包亂草。

    ”聽他幾自大叫大嚷,胡言亂語,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還是要活?”說着拔出長劍,抵在他胸口。

     楊過見她出手這招“錦筆生花”正是古墓派嫡傳劍法,心下更無疑惑:“此人多半是師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懷好意,從她揮腰帶、出長劍的手法看來,武功頗為了得,我便裝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

    ” 于是滿臉惶恐,求道:“仙姑.你……你别殺我,我聽你的話。

    ”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聽我吩咐,一劍就将你殺了。

    ”楊過叫道:“我聽,我聽。

    ”那道姑揮起腰帶,拍的一聲輕響,已纏回腰間,姿态飄逸,甚是灑脫。

    楊過暗贊一聲:“好!” 臉上卻仍是一股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