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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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離身,睡覺也枕着它。

     江水山回來後就當了民兵隊長。

    他把民兵訓練得真可以和正規軍比一比。

    在全縣的射擊競賽中,山河村得第一名。

    去年土改,他隻要了一點地,可以勉強維持母子倆的生活。

    他是一等殘廢軍人,但從不領殘廢金、救濟費。

    按說,江水山可以不參加繁重的勞動,村裡有義務給他代耕。

    但他回來後,立刻學着用一隻手勞動,從幹輕松活,到推車、掌犁,他都學着幹,以至找人做了輕便的短杆鋤、镢和鍁,用一隻手來使喚。

    為時不到幾個月,他自己擔負了全部勞動,不用别人代耕了。

     在别人眼裡,誰也看不到江水山的苦累表現,隻有他母親知道,兒子是付出多大的代價,用一隻手在勞作的呵!江水山的右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是腫脹的,睡覺時身子隻能向左側着。

    那沒全好的傷口,一累厲害就上火發燒,痛得全身沁冷汗。

     “水山哪!”母親痛苦地說,“你這末不聽話,人家幹部說得好好的,不讓你幹重活,你就不聽!” “媽,大家都為解放拼命幹,咱好意思等着吃現成的嗎?”水山不滿地說。

     “怎麼是吃現成的?”母親反駁道,“你爹為大夥獻了命,你又為……” “好啦,算你有功啦!躺炕上等人侍候吧!”水山生氣地搶白母親,“媽!你這思想……” “住嘴,你這傻愣子!”母親哭了,“你媽養兒這末多年,就是叫你大了來氣我,啊?” 水山見母親哭得傷心,感到自己的話太硬了,就放低聲音說:“媽,别生氣。

    你想想,我不幹活怎麼行?革命還沒成功,咱們怎能松勁……” “别說啦!”母親的心軟了,擦着淚,看着兒子的身體,痛惜地說,“水山,媽糊塗是糊塗,可也知道分寸。

    養兒育女為着麼?還不圖個你們幹正經事!你爹在世,淨幹些險事情,媽擔驚受怕,可也沒攔他。

    你當兵這些年,媽的心老懸在半空,不知抹了多少把眼淚,可也沒有叫你回來的心思。

    你要是能幹活,偷懶不好生幹,媽也不依。

    可,孩子!媽看你那苦樣子,心實在疼啊!這哪有叫媽受些罪好!” 江水山不說話了,象是被母親的話所打動。

    第二天天剛亮,母親小心翼翼地起床做飯,心裡欣喜地想,讓兒子多睡一會,不要驚醒他。

    但等他做好飯到東房一看,哪裡還有水山的影子?母親吵過多少次,水山依然不聽,母親無奈,去告訴了指導員。

     “水山!”曹振德嚴厲地責備道,“你要再不聽話,我要找兩個人把你堵在家裡,一步也不準出門!” 江水山硬着嘴分辯:“大叔,你别聽我媽瞎說,我一點事沒有……” “還犟嘴!”振德抓住他的手,那手指腫得粗梆梆的。

    江水山難為情地垂下頭,沒詞支吾了。

     振德激動地看了他一會,語重心長地教誨道:“水山!大叔知道你的心,你不願吃閑飯,想為黨多盡點力氣。

    可是,孩子!身子也要緊,這樣下去黨也不依。

    聽話,幹點輕活,要不,麼活也不讓你幹,民兵隊長你也别當了!”“好,好!”江水山順從地答應着送走指導員,回過身,臉色立時沉下來,生氣地向母親說:“媽,你又多事,再不許你去說!” 母親勝利地笑着回答:“兒子大啦,媽沒法治,你的上級倒有法子。

    你去幹吧,咱離你叔家是遠點,可你媽的腿還沒斷!” 水山甩着胳膊說:“我說沒事就沒事,我身子好好的……” “你這傻愣子,胳膊腫得那末粗還亂動!”母親喝道,“快住下,上炕躺躺!” 水山不聽話,伸手抓住拴在梁頭上挂東西用的繩子扣,示威道:“誰說胳膊腫來!你瞧瞧。

    ”他一縮腿,打起了墜墜。

    “嗳呀呀,我的天哪!”母親心疼地急忙撲上去抱着他,“快松手,快!” “你答應以後再不出去說,我就松!”水山倔強地瞪着眼睛。

     “老天爺!我怎麼養你這末個兒!”母親焦急地哭了,“快松手吧!媽不管你啦……” 年老體弱的母親,從兒子回來就念叨,要給水山說房媳婦。

    兒子大了,這是做母親最重的一份心事,不見孩子成親,她死也閉不上眼睛。

    母親在兒子面前曾提過幾次,得到的回答是那末生硬,使老人很傷心。

     “水山,你二十幾歲的人啦,就不打算成個家?”“家?咱不有家啦!” “媽是說,你該有媳婦啦。

    ” “要那幹麼?” “傻東西,人一輩子還能單身過?” “怎麼不能?我這不過得挺好嗎?” “唉!”母親又生氣又傷心地說,“挺好你就孤身光杆一輩子吧,你媽才不願操這份閑心……”實際上,她為兒子擔的這份心,卻越來越重了。

     開完黨支部會,江水山巡查一遍監視地主動靜的崗哨,到家時,天早過半夜了。

     低矮的茅草屋,響着緩慢的紡花車子的嗡嗡聲。

    屋裡漆黑,為節省油,水山母親早養成不點燈也能紡線的本領。

    江水山幾乎每夜都工作到半夜回家,母親就每夜紡紗等兒子。

    聽到腳步聲,水山母親就點上燈。

    水山進屋說:“媽,給我點吃的。

    ” “饑困啦?”母親急忙從鍋裡端出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送到孩子手裡。

     水山坐在炕邊上,貪婪地吃起來。

     母親滿意地咕噜道:“吃飯時外面象有勾魂的,吞不上幾口就跑啦,這會又餓啦,找食吃啦!還虧了有個老不死的媽在家,唉!”等兒子吃完,她到炕角從包袱裡拿出件衣服遞給他:“快把那寶貝軍裝換下來吧!” 水山接過一看,是件新做的黑夾襖,有些不悅地說:“你又找人給我縫衣裳啦,我不和你說過有穿的嗎?”母親含笑道:“不是外人,是你淑娴妹給你做的。

    她剛走不一會,陪我坐了好長時間,想再給你做雙鞋。

    ” 江水山不由地瞅一眼腳上的鞋子,倒真的破了,心裡奇怪地想,“我都沒在意,她怎麼知道我的鞋破了……”他沒心思去找答案,把衣服向炕上一撂,說:“我不穿。

    ”母親氣急地斥責道:“你就是火氣大,俺親閨女①不為你,幫親媽做點針線還犯着你啦!快給我穿上。

    ” 水山解釋道:“媽,我不是上火,我穿;我是說,這幾天軍裝要留在身上。

    ” “哦!”母親這才醒悟,“又有大事啦?” “打反動派!”水山順口回答。

     “你要走?”母親渾身一震。

     “不走,收拾咱村的。

    ” “啊,要鬥争誰?” “還不到你知道的時候。

    ”水山邊說邊把裹腿緊了緊,“媽,你睡吧,别等我啦!” 母親阻止道:“這末晚還出去?” 沒等她說完,兒子已消失在門外。

    母親聽着兒子越來越遠的腳步聲,歎了口氣,吹滅燈火。

    于是,漆黑的茅屋中,又響起低沉緩慢的紡花車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