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江水山說的那樣簡單,幹部一決定就行了。

    看看,在幹部之中反對的意見也很多,群衆當中更不用說了。

    曹振德知道,人們辛辛苦苦把多年的仇人打倒,得到了東西,很想多分點。

    尤其是去年收成不好,如今糧食非常緊張,大多數人家一過年就把糠和去秋儲存的幹菜當口糧,饑荒越來越明顯了。

    這不能不使人們瞅着糧食眼紅,哪裡舍得送人——自己都不夠呵!按需要,曹振德這個承擔全村人民生活大計的指導員——黨支部書記,也真舍不得向外拿。

    然而,正象江水山粗氣地呼喊的那些道理,怎麼能隻顧自己呢? 曹振德見幹部們争執得臉紅脖子粗,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來了,他以平靜的語調說:“不假,咱們當幹部的應該代表全村的利益。

    ”他掃了每人一眼,加重了口氣:“可是這話怎麼說呢?咱們山河村隻管自己,把得的果實分配光,就是大家的利益嗎?咱們的眼睛就看到這末點東西上麼?咱們不妨再往寬處想想,沒有共産黨的領導,沒有解放軍打反動派,隻咱們山河村就能鬧鬥争了麼?怎麼地主欺負了這末多年,到今天咱們才真正把他們打倒了呢?再說,地主是咱一村養肥的麼?沒有地主的村在舊社會就沒受剝削嗎?要不是反動政府壓迫所有的勞苦人,蔣子金他們光杆能逞兇霸道嗎?”人們都垂下頭,沒有回答。

    過一會,江合說:“我也不是從心裡隻想自個村,而是……好,我沒意見,可是群衆不通,上級又強調自願。

    ” “是啊,咱們幹部沒啥,就是過群衆這關難哪!”副村長附和道。

     “落後的是少數。

    ”江水山說,“依那些頑固分子,革命工作就不要做了!” “不,水山!對這事有意見的人不少,也不見得都是落後。

    ”振德這話的意思,一方面說的是真實情況,另方面水山的話在江合幾個人聽來分量太重了。

    曹振德很明白,幹部們現在不在口頭反對了,但心裡還是有疙瘩沒解開,這,從那幾個人的面色上看得很清楚。

    振德想,得先想辦法徹底搞通幹部的思想,才能使群衆擁護。

    經驗告訴支部書記,這是做好任何工作的首要一步。

     山麓上響起一陣松濤聲,接着徐徐地拂來春風。

    曹振德不由地吸了口大氣,感到風是那樣清涼,花粉的香氣是那樣的濃郁。

    他的目光向松濤聲移去,眼睛立時被那簇蒼翠的松林吸住。

    振德望着那一座座墓丘上閃着金光的迎春花,心窩一陣灼熱。

    他感情激動地站起來,向大家說:“走,大夥跟我來!” 人們迷惑不解地跟着指導員來到山根處的墓地。

     墓,烈士墓。

    十九座墳丘散落在松林間。

    墓地前面的高台上,豎着一塊白玉石碑。

    碑的上端镌着紅五星,正身大書:“英雄永垂不朽”;下款小字:“乳山縣泉水區全體男女老幼叩首,公元一九四三年清明節創”。

     曹振德等人看着紀念碑,摘下帽子,肅然默哀,人人心情沉痛。

    在他們面前,又浮現出那艱苦歲月的情景:日本鬼子在一次大“掃蕩”中,圍困了山上數千個老百姓,要實行殘酷的大屠殺。

    就是躺在這裡的十九位八路軍戰士,用刺刀,用鮮血,拯救了鄉親們的生命,而他們,卻全部殉難了!曹振德聲音低沉地說:“大夥到每個墳頭前看看,那木牌上寫着烈士籍貫!” 人們都怔怔地看着他,沒有動。

    振德又說:“去看看,每一個木牌都看看……” 每個墓頭前,都擺着今年清明節人們掃墓時敬獻的花圈。

    花朵和彩紙在春風中搖晃,飄拂。

    插在墳頭前的木牌子,因長年風雨霜雪的吹打,上面的油墨字迹已經模糊,但人們用手拭去泥土,把眼睛緊靠上去,還能辨認得出來。

    “黃正魯,山東掖縣人。

    ”有人念道。

     “宋生德,甘肅酒泉人。

    ” “張榮光,江蘇淮陽人。

    ” “楊大發,山東榮城人“趙立中,河北宛平人。

    ” …… 郎讀聲越來越低,越低越沙,最後喑啞地聽不清了。

    ”曹振德擦去兩滴熱淚,激動地說:“大夥看清楚了吧?這些同志從四面八方、天南海北到咱這裡,為咱們,死在離他們家不知有多遠的地方。

    他們為着什麼啊?” “我這兩年太不象樣子啦,對不起這些同志!”江合皺紋密布的臉孔異堂痛苦地搐動着,“我心裡難受啊,大兄弟!” 其他的人都在墳前發怔,有的低聲抽泣起來。

    江水山手撫着烈士墓上的迎春花,眼裡閃耀着強烈的光芒,聲音洪亮而堅定地說:“為革命事業斷頭,是最痛快的事情!咱們要學這些同志的樣子,對敵人,隻有血,沒有淚!”“對!”曹振德激昂地說道,“幹革命要有犧牲精神才能成功。

    咱們遇事不要老向自個身上看,而要看對革命對人民有沒有好處。

    這末一來,就不會光覺着個人受損失,反倒覺着出力得太少,犧牲得不夠!一句話,革命不成,什麼也沒有,什麼都要完!” 學校的大院裡,擺着一行行課桌,青婦隊長曹春玲,領着十多個青婦隊員,在布置展覽品。

    這是根據黨支部的決議,要在勝利果實分配之前開個展覽會,要人們看看地主是怎樣富有,怎樣過享樂腐化的生活,怎樣剝削窮人的。

    這些姑娘們都穿着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有的柔發上還戴着送冬迎春的迎春花,那金黃的小花朵,閃耀在少女的頭上,象一串串金星星一樣耀眼。

     這些“蓬門未識绮羅香”的女孩子,現在可開眼界了。

    一匹匹水滑水滑的紗羅綢緞,一疊疊上等衣服裙帶,各式各樣的首飾,梳妝器皿……真是花花綠綠,五光十色,應有盡有,叫姑娘們不知看哪件好,瞅那件美了! 粗胖的巧兒姑娘叫道:“真不知财主家男羔子女娘們要穿什麼好,就是一天換一件衣裳,一輩子也換不完啊!你說呢,玉珊?” “這還算多?趕上皇帝差遠啦!”秀麗的玉珊自充淵博地回答,“你沒去馮家集瞧瞧馮大全的,那才算大地主哩!光衣裳一件挨一件地擺,擺了三裡路!财主羔子會禍害東西着哪,你沒聽說,蔣介石的老婆子宋美齡,還用牛奶洗澡。

    ”“她洗過的牛奶,”一位姑娘尖着嗓子接過話頭,“狗腿子喝着,還連說好香、好香。

    ” “哈哈哈!”一片歡笑聲。

     玉珊拭着笑出的淚水,拉一把正在埋頭理衣服的姑娘,問:“淑娴姐,你怎麼不笑呀?” 那被拉的叫淑娴的姑娘個子不高,身段挺豐滿。

    她擡起頭,有幾顆小雀斑的圓臉上泛着紅暈,微微笑着說:“我這不是在笑嗎?” 玉珊俏皮地眨眨眼睛:“笑了?俺怎麼沒看見?” “非笑給你看不可嗎?”淑娴理了把拂在額前的發縷。

    “青婦隊長,你的眼又大又亮,看見她笑了嗎?”玉珊轉向旁邊的春玲。

     春玲伸展着一件紅緞子棉襖,瞟淑娴一眼,帶笑道:“千金難買美人笑。

    你們沒聽說,古時候有個皇娘娘,要皇帝撕綢子她才笑。

    ” “嗳呀呀,這混帳東西,真是個妖精!”巧兒氣恨地罵起來了。

     淑娴指着春玲,假生氣地嗔道:“你個小玲子,怎麼把俺比成皇帝婆子啦,真糟蹋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春玲淘氣地閃着水靈靈的黑亮眼睛,“我是說,淑娴姐的笑也不容易出來,可是叫她笑也不難。

    ”“也得撕綢子?”玉珊接上問。

     “不,撕東西她要心疼哭啦!”春玲含蓄地說,“她是要碰到那個人才笑。

    ” “你瞎說什麼,春玲!”淑娴滿臉绯紅,含羞地瞅她一眼。

     見春玲又要開口,淑娴沉不住氣了,動手要打。

     春玲閃身躲避,一轉眼,隻見大門口黃光一現,立時看清走進門的那穿着軍裝的人。

    她大聲叫道:“水山哥,民兵隊長!快點呀,有人打人啦!” 淑娴心一抖,目光含混地在江水山臉上凝注一霎,急忙低下頭,兩手慌亂地在桌面上動着。

     江水山走過來,正色問道:“誰打人?” 姑娘們隻是笑,不答話。

     “笑什麼?”他迷惑地提高了聲音。

     春玲用力忍住笑,說:“沒有事,我和你鬧着玩哩!”江水山揮了一下手,嚴肅地教訓道:“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有工夫開玩笑!到時布置不好展覽會,你們可要負責任。

    ”“俺們保證布置好!”姑娘們齊聲回答。

     淑娴的手在桌面上動着,眼睛卻不惹人注意地看江水山。

    她見他被蔣子金砍傷的前額,還是春玲當場撕下的藍褂子内襟草草包的,心裡一陣刺痛:“傷那末深,痛啊!……”她掏出衣襟裡的白手絹,剛想湊上前,可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