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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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兩天多的時間,山河村的群衆都動起來了。

    農救會、青救會、婦救會、兒童團,包羅了男女老少的各個團體,開過幾次醞釀會,講政策,擺事實,訴舊社會的苦楚,揭地主的罪惡。

    滿街的牆壁、樹身上,都寫着、貼着清算地主階級的口号标語。

    村頭、路口,地主的房前房後,武裝的民兵在巡視。

    整個村莊的空氣,變得緊張起來。

     吃過早飯,召開了村民大會。

    人們的情緒激烈地翻騰着,象誓師出擊的戰士一樣,要求立即動手。

    會上,曹振德再三地交代了對地主的政策。

    接着他們四個支部委員分工,每人領着一些幹部和貧雇農積極分子,到一戶地主家清算鬥争。

    人們一批批走了,最後曹振德領着清算隊伍,加上自動跟來瞧熱鬧的人,來到村南頭的蔣殿人家。

     出來開大門的就是蔣殿人本人。

    他有五十幾歲,身子細長,腰彎曲得厲害,形似隻老對蝦——這也是他的綽号。

    蔣殿人穿着舊夾襖,束着布腰帶,完全象個莊戶人。

    他親切地向曹振德招呼道:“啊,老兄弟來啦!屋裡坐。

    ” 人們都擁進了寬敞的院子裡。

    曹振德吩咐青婦隊員玉珊姑娘把蔣殿人的老婆叫出來。

     這老婆象個肉墩子似的,胖得身上的肉多得沒處放。

    她領着個十一歲的男孩子,站在蔣殿人的身旁,翻着白眼瞅着人們。

     曹振德嚴肅地對這一家人聲明:“按政府的法令,人民的要求,把你們的全部土地、山巒、房産和所有的浮财交出來!你們的出路,自有安排。

    ”他說完,向口袋裡掏着什麼。

     蔣殿人看樣子很驚慌,可是緊接着問:“有明文……”“當然有!”曹振德掏出一張蓋着大印的紙條,遞給他。

    蔣殿人很用心地仔細地看了一會,接着哀憐地說:“指導員,這上面寫的是反動地主,想我,我蔣某人從革命以來,可沒做過對不起政府的事啊!再說……”他泣不成聲了。

     他那胖老婆,也破嗓嚎起來。

    趁人不注意,她擰了孩子脊背一把,尖哭聲突然響了。

     後面跟來看熱鬧的人,有的想到蔣殿人平時的和顔善面,看着他衰老的身體,有些同情他了。

    但更多的人瞪大了仇視的眼睛。

     人群爆發了一陣怒吼:“蔣殿人,别裝哭!你是驢糞蛋子外面光!” “唱的倒好聽,他不反動?笑話!老鴉還有不黑的?地主還有不欺負人的?” “在你家扛活的那末多人,血汗流給誰啦?” “媽的!你參加革命是假的,是投機取巧鑽空子!”“看你那老婆子!不吃好的怎麼胖啦?老不要臉,瞎哭什麼!” 在人們的責罵聲中,從那些看熱鬧的人裡沖出一個人來。

    此人滿臉大疤連小疤,麻子壓麻子,身高不足四尺,形似猴兒。

    他蹿到蔣殿人跟前,挽着袖子罵道:“老地主,狐狸嘴!快把金銀珠寶交出來!” 蔣殿人又驚又可憐地說:“嗳呀,大侄子!我家哪來的那些東西?我想看也沒眼福啊!” “呸,你胡說!”猴兒樣的小個子,照蔣殿人臉上打一巴掌。

     有人叫打得好。

    蔣殿人捂臉蹲下身,嗚嗚地哭了。

    小個子越發威風,指着胖老婆罵道:“地主婆,破臊貨!”他正欲打她,忽聽一聲:“住手!”曹振德向矮人厲聲喝道:“江任保!誰叫你動手的?”他轉向蔣殿人,嚴厲地說:“蔣殿人!别裝相,打得不會那末痛。

    放明白點,你倒是執行不執行法令?” 蔣殿人連聲回答:“執行,執行!蔣某人從頭跟共産黨走,叫幹麼無不遵命……” 蔣殿人順從地交出地契山約,把所有房門和箱櫃的鑰匙都拿了出來。

    可是當人們滿臉汗珠地把全部東西集聚起來一看,隻是些破爛的、半新不舊的衣物,各種農具,三千多斤糧食,貴重的浮财一點也沒有。

     人們都憤怒地盯着蔣殿人,有的要動手打。

    蔣殿人坐在台階上,悲哀地央求:“民主政府寬大,賞我老婆孩子一口飯吃……” “他媽的,對反動派還有民主!”一位青年揮動着拳頭喊道。

     曹振德和幾個幹部商議幾句,都認為蔣殿人是不會說的,這樣硬逼也不是辦法,就吩咐民兵把蔣殿人一家大小帶走,靠南山根事先給他們準備了一幢三間茅屋。

    大家把沒收的東西集中到小學校。

    曹振德領着幾個人,把所有的門都貼條禁封。

    忽然,十三歲的明軒跑來,朝曹振德急喊:“爹,爹!不好啦!不好啦!” “麼事?” “出人命啦!蔣子金家出人命啦……” 在地主蔣子金家的一場鬥争,完全和蔣殿人家的兩樣。

     率領這一組的民兵隊長江水山,一來到就把政府法令的明文遞給蔣子金。

    父親正看,兒子蔣經世搶過紙條,順手撕個粉碎。

    江水山勃然大怒,把地主全家押起來,關在蔣子金老娘住的屋子裡。

     大家撬開倉庫的鎖,搬着上碰屋頂的大囤子裡的陳舊糧食;從牲口棚裡牽出強馬壯牛;從地下室的鐵箱子裡,摳出幾十個金元寶、金條、金磚,銀圓、首飾成捧向外掏。

    同時找到一大包契約。

    還有,土改時誰家分了他的土地、山巒,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在一個賬本上。

    更可觀的是那些布匹、衣服,大包小包,花包素包,大箱小箱,簡直無法計算。

    院子裡人聲喧嘩。

    青婦隊長曹春玲忙着指揮人們搬東西。

    她身子輕盈地在人縫中穿來穿去,銀鈴般的聲音比誰的都響亮,累得臉頰通紅,細汗成流。

     蔣子金一家齊頭齊身擠在窗上,大眼雞蛋小眼銅錢,從窗棂間緊盯着院子裡的人們。

    大兒子蔣經世眼睛氣紅,咬牙切齒地緊攥拳頭。

    突然,父子倆渾身出了冷汗:十幾個人,正從西廂房擡出一口巨大的朱紅色的樟木棺材。

    蔣家父子的臉霎時變成泥色。

     蔣子金哆嗦着身子,看一眼卧床生病的老娘,心裡一亮,急忙叫道:“媽,媽!你的壽材他們要搶走啦!”“啊!”七十三高齡的财主太太驚叫了。

     “奶奶!還有你的壽衣,是俺爺生前在蘇杭定做的呀,他們都要搶走!”兒子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以威脅的語調補充道。

    “啊呀呀,阿彌陀佛!這怎麼好啊!我死後無屋無衣,天哪!”老太太悲哀地哭了。

     “媽,你要是……”蔣子金緊張地向外看着,“要是你這就歸天,他們就拿不去啦!” “瞎說!我壽數不盡,算命的說要活八十八……”蔣經世見人們已将棺材放在院裡,着急地說:“奶!為你死後有福,也為俺們子孫……”他急轉回身,發現老太太臉朝天躺在炕上,已沒有氣了。

    在她那慘白的脖頸上有一條勒緊的腰帶。

     蔣子金一手抓住要掉下來的褲子,一手急忙抽開勒在他生母脖子上的褲腰帶……春玲見人們擡出雕着蛟龍、鯉魚的棺材,氣恨地說:“這些财主羔子,生前糟蹋得還嫌不夠,死了還把好東西帶進土!”一位老漢接上道:“這是蔣子金他爹憑鄉長的勢力,名義是修北河的橋,派人上長江南江西省買的樟木,說是這木頭防腐,浸水幾十年不爛。

    運回來後,這老小子給自己和老婆做兩口大棺材,捎帶還做了些箱子櫃。

    窮人出錢修橋,修了好幾年,也沒見橋的影子。

    ” 江水山走過來,吩咐道:“打開檢查一下,裡面藏東西沒有。

    ” 人們正要去揭棺材蓋,忽然響起了哭媽呼奶的嚎啕聲。

    蔣子金打着門,瘋狂地呼喊:“快開開門哪!俺媽死啦!” 打開門一看,真個老婆子休了。

    春玲正在疑惑:剛才押蔣子金父子進來時,她還見老婆子好好的,怎麼這樣快就死了呢?忽見蔣經世沖到棺材跟前,放聲叫罵:“操你們的媽!俺奶奶生叫你們動她的壽材,沖犯陰曹氣盡了!你們快給我擡回去,擡回去!” 副村長江全成見事情鬧大了,吩咐明軒快去找指導員。

    有的人見死了人,就準備把棺材擡回去。

     “先别急!”江水山喊着,“打開看看。

    ” “不能開!不準開!開了沖犯閻王爺!”蔣經世耍賴地躺在棺材蓋上哭鬧。

     有的人說:“算了吧,水山!棺材裡還有好東西?”江水山上去一把将蔣經世揪下地,命令大家:“打開!”四個人将棺材蓋掀去,立時沖上一股嗆人的清涼的苦味。

    裡面用油布包着一捆長長的東西。

    江水山彎腰摸了一把,接着迅速解繩子。

    突然響起春玲的驚呼:“水山哥!快呀!刀!” 江水山聞聲一起身,蔣子金的菜刀正來到頭前。

    他一側臉,覺得前額一涼,視線立時被紅粘粘的東西弄模糊了。

     女人、老人、孩子驚慌地叫着散開。

    蔣子金的菜刀被一個民兵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