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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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見到她的,葉夫根尼,但首先得和醫生先生談一下,因為西多爾-西多萊奇(就是那縣醫)已經走了,不得不由我向他講明全部病史,并且作個小小的會診。

    ” 巴紮羅夫瞥了一眼德國人。

     “那就快商量吧,不過,不要說拉丁語,否則jammoritur①是什麼意思我能聽懂。

    ” “DerHerrscheintdesDeutschenmaZchtigzusein②,”這位埃司科拉潑斯③的新弟子對瓦西裡-伊凡内奇說。

     “伊赫……哈别④……最好還是用俄語說吧,”老人答道—— ①拉丁語:已快死了。

     ②德語:似乎這位先生精通德語。

     ③埃司科拉潑斯,羅馬神話中的醫療神。

     ④德語Ichhabe(我曾經)的音讀。

     “啊!原來徐(如)此……欽(請)便……” 半小時後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在瓦西裡-伊凡内奇陪同下來到書房。

    大夫悄悄告訴她說,病人已經沒有指望。

     她瞅了巴紮羅夫一眼……在門口停下了,為他發燒的、死沉沉的臉色和盯着她的混濁眼神大吃一驚,她感到一陣冰冷的、難以忍受的恐懼,不由私下轉念:她如真的愛過他,是決不會有這種感覺的。

     “謝謝您,”他吃力地說,“我沒有料到,這是一項善舉,正如您曾答應過的,我們又得以見面了。

    ”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是那麼仁慈……”瓦西裡-伊凡内奇剛開口說。

     “父親,請你出去一會兒。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您允許嗎?看來,如今我……” 他點首示意他那躺着的無力身軀。

     瓦西裡-伊凡内奇退了出去。

     “好哇,謝謝了,”巴紮羅夫接着說,“這可以說是按皇上的禮節,聽說沙皇也去看望垂死的人。

    ” “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我希望……” “唉,安娜-謝爾蓋耶芙娜,讓我們說真話吧。

    我完了,掉到車輪下去了,至于未來,壓根兒沒法想。

    死亡是個老話題,但對每個人說來卻是新鮮事。

    直到現在我也沒怕過……随之而來的将是失去神志,完蛋!(他無力地揮了揮手。

    )啊,我向您說什麼呢?……說我愛過您?即使是在以前,也沒有任何意義,何況現在。

    愛是有形之物,但我的形體已經散了架了。

    最好說您多麼楚楚動人!您站在這裡,顯得那麼美麗……”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打了個冷顫。

     “沒關系,請别擔心……請坐到那邊……不要走近我,我的病是傳染性的。

    ”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快步穿過房間,坐進靠近躺着巴紮羅夫沙發的扶手椅裡。

     “多麼崇高的精神!”他低聲說,“啊,靠得這麼近,在這陋室裡!而您多麼年輕,豔麗,純潔!……好吧,永别了!祝您長壽,因為這是人所最最主要的;願不虛度年華。

    您瞧這糟糕透了的景象:一條蛆蟲,被踩得半死了,可還在蠕動。

    我也曾想着去摧毀一切,我不會死,死輪不到我!我肩負重任,我是巨人!但時至眼下,巨人的任務隻是死得體面些,雖然誰也不來注意……反正一樣,我不想搖尾乞憐。

    ” 巴紮羅夫不言語了,用手去摸索杯子。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給他喝了水。

    她沒有脫下手套,喂水的時候也害怕地摒住呼吸。

     “您将會忘記我的,”他又說,“死者不是活人的朋友。

    我父親會對您說俄羅斯失去了多好的一個人……這是胡扯,但請不要挫傷老人的心。

    孩子隻要有玩的就覺得高興……這您也知道。

    也請您寬慰我的母親,須知像他們那樣的人在你們上流社會,白天打着燈籠也無法找到……俄羅斯需要我……不,看來,并不需要。

    需要什麼人呢?需要鞋匠,需要縫紉工,賣肉的……總得有人賣肉……等一下,我的思緒亂了……這兒有一片林子……” 巴紮羅夫把手擱到額頭上。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彎身看他。

     “葉夫根尼,瓦西裡伊奇,我在這裡……” 他移開手,半坐起身子。

     “别了,”他突然使勁說,從眼裡射出最後一道光輝,“别了……您聽着……即使在那個時候也沒有吻過您……吹滅那盞長明燈吧,燈油就快幹了,讓它熄滅好了……”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吻了他的前額。

     “這就夠了!……”說罷頭又落到枕上。

    “如今……漆黑一團……” 安娜-謝爾蓋耶芙娜悄悄退了出去。

     “怎樣了?”瓦西裡-伊凡内奇低聲問。

     “他入睡了,”她回答,聲音小得幾乎難以聽見。

     命運注定巴紮羅夫再不能醒來,傍晚時他失去了知覺,第二天他就死了。

    阿曆克賽為他舉行了宗教儀式。

    當聖油觸到他胸膛的時候他的一隻眼忽地睜了開來,香煙缭繞中的神父和聖像前的燭光如同驚了他似的,在他死寂的臉上倏地閃過一道瞬息即逝的驚惶。

    他歎了最後一口氣。

    全家一片哭聲。

    瓦西裡-伊凡内奇忽然神經失常,“我說過,我要伸訴!”他嘶啞着嗓門呐喊,扭曲着臉向空中揮舞拳頭,像要威脅誰似的,“我要伸訴!我要喊冤!”滿臉淚水的阿琳娜-弗拉西娅芙娜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兩個老人一同跪倒在地。

    “是呀,”安菲蘇什卡後來在下房裡講述道,“兩人并排着跪在一起,垂着頭,就像那正午的羔羊……” 但晌午的暑熱退了,黃昏和夜晚接着來到了,他們回到那個寂靜的安身宿命之處,在那裡,曆盡痛苦的、疲憊不堪的人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