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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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妹妹的門口,拍了拍門。

    妹妹沒有理睬。

    他又站了一陣,暫時也不想多作解釋,便轉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成崗默默地躺在床上,雙手枕在頭下。

    夜已深了,他還沒有入睡。

    傍晚時,妹妹的談話,仍然牽動着他的思緒。

    妹妹這次回來,似乎有一種和過去不同的變化。

    她看《挺進報》了,也許和地下組織有了更多的聯系?是的,她正在接觸生活,而且開始投身到革命激流中來了。

    她年輕、單純,不懂得怎樣鬥争,而且有些任性,可是,在鬥争風暴的鍛煉下,會一天天地成熟起來的。

     成崗想着妹妹,許多往事,都在眼前浮現出來,抗日戰争初期,成崗跟着父母,流亡到四川。

    1943年,父親病故後,他失學了。

    後來,考進長江兵工總廠,當了一名職員&mdash&mdash廠本部辦公廳庶務科的辦事員。

    跨進這座國民黨反動派控制森嚴的兵工廠,成崗直接接觸到死氣沉沉的黑暗世界。

    高級職員們穿着美式軍裝,一天到晚跑金融市場,投機、操縱、貪污、囤積&hellip&hellip瘋狂地吮吸着人民的血汗。

    面對着這些事情,年輕的成崗,感到有說不出的惱怒和厭惡。

    辦公室裡,多半是些油頭滑腦的家夥,每天的工作,不外乎看報,聊天,吹電影,談女人&hellip&hellip還有幾個很少上班的女同事,都是憑裙帶關系進廠的交際花一般的女人,除了領薪水,平時很難見到她們的影子。

     第一次領過薪金後,沒幾天,庶務科裡,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同事,突然變得每天準時上班了。

    她穿的衣服又緊又小,渾身顯出曲線,一來,就坐在成崗對面打毛線衣。

    不時地停下針,瞟着成崗。

     &ldquo喂,小夥子,你是剛來的?我頭發上的夜巴黎香水不會使你讨厭吧!&rdquo &ldquo成崗,你喜歡女人的口紅麼?&rdquo 有一次,她竟然坐到成崗的寫字台上,伸出尖尖的塗滿寇丹的指甲,嬌聲嬌氣地說: &ldquo小夥子,幫我剪剪指甲,嗯&hellip&hellip&rdquo &ldquo老成,何樂而不為呀!&rdquo旁邊有人在湊趣。

     成崗不理睬旁人的挑逗,他鄙棄地直視着這個無聊的寄生蟲,冷冷地說: &ldquo小姐,你這是幹什麼?請自愛點!&rdquo 有個同事笑嘻嘻地勸解着:&ldquo人生一世,逢場作戲而已,何必認真嘛。

    &rdquo 這件事立刻在辦公室裡被議論開了: &ldquo送到嘴裡的自來食也不吃,哈哈哈&hellip&hellip&rdquo &ldquo人家是出污泥而不染呀!&rdquo &ldquo啥喲,沒見過世面的小傻瓜!&rdquo 兩年的時間,就在這發黴的環境裡過去了。

    可是成崗并不感到寂寞,因為他有一批朋友,一些過去的進步同學和廠裡工人讀書會的成員,經常在一起閱讀《新華日報》,讨論時事,參加各種進步活動。

     年輕朋友們一心向往着解放區,聯名給《新華日報》寫了信,請求幫助。

     成崗完全沒有想到,持着他們的信,悄悄找到家裡來訪問的,竟是抗日戰争初期到延安去的久已失去聯系的大哥! &ldquo大哥!&rdquo成崗擁抱着久别重逢的大哥問:&ldquo你怎麼也在重慶?&rdquo &ldquo去年才調到中共辦事處工作,住在村。

    &rdquo大哥解釋道:&ldquo一來重慶,就到處打聽你的消息,直到報館把這封信轉給我。

    &rdquo &ldquo啊,太好了,&rdquo成崗忍不住問道:&ldquo大哥,我們都能去解放區嗎?&rdquo &ldquo不一定。

    &rdquo &ldquo為什麼?&rdquo成崗不能不驚詫了。

     &ldquo國民黨統治區也需要人。

    &rdquo 成崗立刻同意了這個看法。

    大哥根據他的朋友們的情況,作了安排,一批朋友走了,一批朋友留了下來。

     成崗入黨,是他大哥介紹的。

     抗日戰争勝利以後,複員、還鄉的浪潮,卷着工廠裡的大大小小的頭目,随着官僚資本和反動政權到南京、上海發接收财去了。

    可是,許許多多從外地流亡來的工人,熬到了勝利,仍然有家歸不得。

    同時,工廠減産,停工和解雇,威脅着工人的生活,到處都是饑餓和混亂。

     一天,總廠辦公廳突然通知成崗,要他到長江兵工總廠附屬的修配廠去作管理員。

    這是座小廠,隻有三幾百工人,抗日戰争結束,便停工了。

    國民黨反動派有自己的算盤:要機器,美國會源源送來,用不着這個破工廠來制造;要武器,更有的是,美軍剩餘的戰略物資,一船船無償地送進港口。

    現在這個廠,留下的遣散不走的工人,日夜請願、鬧事,影響到總廠,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

    辦公廳對付不了,感到頭疼,才把年輕的成崗,勉強塞去收拾這個爛攤子。

     成崗把調動工作的事,向黨組織彙報了。

    大哥聽了情況後,立即告訴他說:要作好這件工作。

    這個廠裡的基礎比較薄弱,隻有個姓肖的老師傅是黨員。

    要成崗團結工人,恢複生産,組織鬥争。

    成崗把黨的指示牢記着,接受了新的任務。

     成崗來到修配廠。

    廠裡隻有幾座冷落破爛的車間,到處野草叢生。

    幾百工人,擠在破舊不堪的捆綁工棚裡,拖兒帶女,無處可去&mdash&mdash他們都是抗戰期間和工廠一道從外省遷移來的,停工以來,一文錢的工資也沒有發。

    這個爛攤子現在丢給了成崗,要他&ldquo管理&rdquo的,就是那些破銅爛鐵和幾百個打發不走的失業工人。

     眼看着工人生活的艱難困苦,成崗心裡感到十分痛楚。

    他在幾座工棚裡轉來轉去,想和工人商量。

    工人卻冷淡地用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新來的管理員,始終保持着沉默,像火山爆發前的沉默&hellip&hellip 成崗偶然走到布告欄附近,闖進他的眼簾的,竟是幾張充滿憤怒的标語: &ldquo我們要吃飯!&rdquo &ldquo打倒國民黨反動派!&rdquo 成崗的眼睛睜大了。

    這些标語是工人用粗放的筆鋒寫的。

     他心裡熱呼呼地,馬上感到一種力量。

     和工人的标語貼在一起的,還有些紙色發黃的陳舊布告,最大的一張上寫的是: 國防部長江兵工總廠奉國防部兵工署通令工字第0272号 為通令事,查本部所屬各廠,概系軍事機關,所有員工,具有軍人身分,怠工罷工,均屬違犯軍紀行為。

    此後本部所屬各廠,如有上項事情發生,該廠即行停辦,并将肇事首要分子扭送軍法機關訊究!&hellip&hellip &ldquo罷工要停廠,這裡的工人沒有罷工也被停廠!&rdquo成崗氣憤地繼續往下看。

     止,即本廠産品,亦無存在之必要,隻系兵工署為大衆生活,苦心孤詣保持之下得以生存&hellip&hellip凡我員工,自應仰體斯旨&hellip&hellip 布告上面,有人用紅鉛筆批了兩個大字:&ldquo放屁!&rdquo旁邊,又是一張被撕掉了的布告,還剩下一行大字,寫的是: 國防部長江兵工總廠為所屬修配廠暫停生産&hellip&hellip 就在撕掉布告的地方,寫着一行粉筆字: &ldquo不準停廠,立刻開工!&rdquo 工人們漸漸圍上來了,一些人臉色激動,更多的人緊握拳頭,沉默着。

     成崗回轉身來,迎着逼上前來的憤怒不語的人群。

    一個結實的年輕工人,敞開衣襟,雙手叉在腰間,突然大聲質問: &ldquo你是管理員?我問你,工廠到底還辦不辦?&rdquo 成崗沒有回答。

     一個衰弱不堪的工人上前幾步,嘴唇哆嗦着說: &ldquo管理員,我們的東西賣光了,買米的錢也沒有&hellip&hellip&rdquo &ldquo救救我的孩子吧,支點錢去撿付藥&hellip&hellip&rdquo &ldquo&hellip&hellip&hellip&hellip&rdquo 斷炊的工人們眼中噴射出怒火! &ldquo勝利,這是什麼勝利?&rdquo &ldquo他媽的,發夠了國難财,現在又去發&lsquo劫(接)收&rsquo财,老子連家也回不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把工廠分了!&rdquo最先講話的青年工人,揮動雙手叫了一聲,又回過頭對着人群喊:&ldquo我們把機器拿去賣!&rdquo &ldquo賣機器?&rdquo成崗心裡動了一下,但他沒有把握:靠賣機器能夠養活幾百工人嗎? &ldquo賣?誰要這些破機器?&rdquo一個老工人說:&ldquo餘新江這個辦法要不得,賣了機器,我們工人更活不下去!&rdquo 老工人大聲說着,分開衆人,走到成崗面前。

     &ldquo你們到底發不發工資?&rdquo 成崗心裡很高興。

    工人兄弟昂揚的鬥志,鼓舞着他;可是,他不能在這裡表白自己,他不能這樣作。

     &ldquo他媽的不講話,裝死,捶他狗日的!&rdquo還是那個敞開衣襟,露出黑胸膛的青年工人餘新江,叫得最響。

     &ldquo揍他!&rdquo幾個青年工人跟着湧上前來,一個圓臉小夥子,長得矮笃笃的,揮着拳頭吼叫。

    他是餘新江的好朋友陳松林。

     &ldquo慢點!&rdquo成崗擺了擺手,高聲說道:&ldquo弟兄們,聽我說。

     我和你們一樣,也是回不了家鄉的。

    我們都不是發國難财、接收财的人!我們是受苦人,可是我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像個人!我們工人&hellip&hellip&rdquo &ldquo媽的,少羅嗦!我們要馬上複工。

    答不答應?&rdquo又是餘新江的聲氣,那個圓臉小夥子也在附和。

     &ldquo馬上複工!&rdquo工人的聲音聚在一起,震蕩着。

     成崗看着面前黑壓壓的幾百工人,盡量沉住氣,不慌不忙地大聲回答: &ldquo我完全同意,馬上複工!&rdquo 喧嘩立刻平息下來,一些工人的臉上,微微出現了喜悅,可是另一些工人卻冷笑着,不肯相信。

     &ldquo我們自己接生活來做,行不行?&rdquo又是那個老工人在問。

     &l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