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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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甯叫道:&ldquo先關起來再說!&rdquo 霍以常認真地說:&ldquo我主張,全部敲沙罐!&rdquo &ldquo我贊成。

    &rdquo景一清說道:&ldquo可是關夠了之後,要交人民公審,依法懲辦。

    &rdquo &ldquo&hellip&hellip&hellip&hellip&rdquo 餘新江聽着這幾位初生牛犢似的學生無畏的談話,他的心境一時也被這些火熱的年輕人激動了。

    他深深地感到,在這天翻地覆的年代,革命的高潮,沖潰了一切阻礙前進的渣滓;又那樣宏偉有力地,比磁鐵更強地吸引着年輕的一代,把他們團結在黨的周圍,把他們鍛煉成鋼鐵。

    在革命洪流中,人的思想,群衆的覺悟,發展得多麼迅速,多麼昂揚&hellip&hellip可是,由于這些學生的被捕,也引起他對地下黨的懷念和擔心。

    他不知道地下黨早已改變鬥争策略,防止了敵人的破壞,并且正在通過輿論的壓力和各種社會關系,營救被捕的學生。

     天色漸漸暗下來,漫長的一天,快過完了。

     幾個學生回到那個昏迷的人身邊,又用濕手巾給他敷了幾次。

    額上的熱度消退了,可是,他嘴裡含糊地咕哝了幾句什麼,翻了個身,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其實,這似乎昏迷的人,并未沉睡,他雖然閉着眼睛,卻豎起耳朵在聽着周圍的動靜。

    這是一條毒蛇,他的一切僞裝,無非是為了騙取信任,以便從集中營裡探查地下黨的線索。

    不過,此刻他的心裡一點也不輕松,被派到集中營裡來,在政治犯裡進行破壞活動,簡直是拿生命在刀口上進行賭博。

     夜深了。

    化名為高邦晉的他,卻不能入夢。

    兩年來,在特别顧問的指點下,他像一頭最機警的獵犬一樣,接連幾次追蹤過共産黨人。

    一次次的鬥争,遠比他從前學過的&ldquo心理作戰學&rdquo複雜艱險得多;每一次的對手,都是些不易理解的,難以對付的人。

    在同夥裡,他的确比普通的特工人員高強,否則,這一次便不會起用他了。

    可是,這并不能增強他的信心,因為在他心裡,始終無法解答這樣一個問題:即使是美國特務的精密策劃,一次次的鬥争,卻失敗得愈來愈慘!在他初露頭角的那一回,雖然千方百計把甫志高弄上了鈎,可是許雲峰一出現,竟毫不費力地識破了特務機關的全部詭計,連眼看到手的陳松林也給溜了。

    接着,他又僞裝工人到長江兵工總廠幹了一整年,卻一點收獲也沒有。

    徐鵬飛要他裝成地下黨員到&ldquo劉莊&rdquo去活動,對象是孤零零的一個劉思揚,特别顧問還一再指示了突破方向:利用對手受不得委屈的知識分子情緒,可是,結果還是失敗了。

    若不是守在劉莊外面的便衣特務發覺得早,劉思揚差點沖進嘉陵江泅水而去了。

    他不敢回想當時徐鵬飛圓睜的怒目,和那一陣令人寒心的獰笑。

     這一次,實際上是帶罪圖功,所以他更缺乏信心。

    到集中營裡冒險,周圍都是共産黨,難保不落得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想着自己的任務,他一陣陣地周身戰栗。

    他覺得,這種缺乏信念的情緒,并不是他個人特有的,連徐鵬飛,連老奸巨猾的特别顧問,也難免沒有類似的情緒。

    一次次的周密計謀,初時仿佛大有希望,結果卻是一場空!隻不過美國佬和徐鵬飛從來不承擔責任,每次慘敗,都歸咎于下級在執行中的錯誤。

     這一次,他的任務更艱巨了,不僅要接近集中營裡共産黨的領導核心,而且要找出他們和地下黨的聯系。

    這是徐鵬飛在和談期間準備的一套對共産黨的突然打擊失效以後,美國佬針對變化莫測的地下黨的活動,重新部署的新行動。

    這次行動的特點是悄悄調查,掌握情報,然後突然打擊地下黨的領導機關。

    找尋監獄黨和地下黨的聯系,被認為是發現地下黨領導機關的一條捷徑。

    誰知這樁艱難的任務,又落在他的頭上。

     前些時候,接到黎紀綱從美國寄來的信,看了那張穿着筆挺西服的照片上微笑的面容,心裡曾泛起一陣酸溜溜的滋味。

    此刻,置身在這兇險的漩渦裡,憶起幸運的黎紀綱,不禁又出現了羨慕和忌妒的情緒&hellip&hellip 第二天早上,昏迷的高邦晉漸漸醒轉來。

    他用一種新來者常有的陌生眼光,打量着新的環境。

    突然,他好像被什麼東西螫了一下似的,掙紮着,哼着,想離開他躺卧的鋪位。

     &ldquo老高,不要起來嘛!你就睡在這裡呀!&rdquo 學生都跑過去,照顧他,攙扶他,要他躺下,他卻用力掙紮着,想坐起來。

     &ldquo我不能睡在這裡,&rdquo他固執地說:&ldquo讓我起來!&rdquo &ldquo為什麼?這裡才避風呀!&rdquo &ldquo你還在流血,不能感冒。

    &rdquo &ldquo我不能睡在這裡!&rdquo他指了指滿屋的人,像受了侮辱似的憤然地說道:&ldquo我穿這麼多衣服,同志們卻穿着單衣,睡在門邊。

    &rdquo &ldquo門邊風大。

    &rdquo &ldquo同志們穿單衣都能睡,我也能睡。

    &rdquo說着,他硬要從樓闆上爬到牢門邊當風的地方去。

    學生們拗不過他,隻好攙扶着他離開屋角的鋪位。

     &ldquo把毯子帶過去。

    &rdquo &ldquo枕頭拿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謝謝同志們,我不要。

    &rdquo高邦晉固執地說:&ldquo我不能隻圖自己舒服,讓大家在門口受涼。

    &rdquo 他把同志們送他的東西,一一退回去,什麼都沒有留下。

     最後才在大家友善而略帶責難的目光下,勉強收下了一個破枕頭。

    他笑了笑,感謝着衆人的好意。

    他把枕頭放在餘新江和三個學生的鋪位之間,脫開攙扶他的幾隻手臂,緩緩躺卧下去&hellip&hellip 睡好以後,他睜大眼睛低聲地責問學生們: &ldquo我的話你們全忘記了?&rdquo 三個學生象答不出老師指定的課題似的,無言地低下了頭。

     &ldquo受點傷算得什麼!這裡誰沒有受過刑?難道值得誇耀,值得特别照顧嗎?你們沒有看見,多少人受刑,多少人犧牲&hellip&hellip&rdquo &ldquo老高同志!&rdquo有人插嘴說:&ldquo學生們是好意。

    受傷的人,應該受到大家的照顧。

    這是我們這裡的規矩。

    &rdquo &ldquo哦&mdash&mdash&rdquo他略帶歉意地說:&ldquo我當是他們胡亂吹噓,不知道是大家出自階級友愛&hellip&hellip但是,我還要說一句,同志們過于愛護我了。

    &rdquo 說完話,一陣傷口巨痛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迫使他伸手護住石膏裹住的左腿。

    學生們緊張地望着他,擔心地問: &ldquo傷口又發炎了?&rdquo &ldquo沒有什麼。

    &rdquo高邦晉似乎比關心自己更多地關心着學生,他告誡他們:&ldquo&hellip&hellip到了新的地方,首先要冷靜的觀察,分清敵我,不要随便講話。

    &rdquo 他的聲音雖然很低,但坐在他旁邊的餘新江依然聽得清楚。

    這就引起了餘新江對他的注意。

     他對學生說完話以後,閉上了嘴,合眼休息,沒有找誰說話。

    下午放風的時候,他謝絕了學生們扶他出去走動的好意,獨自留在牢房裡,勉強把身體移向簽子門邊,把箍着石膏筒的左腿倚在牆邊,默默地靜望着窄狹的地壩&mdash&mdash那塊各室輪流散步的小天地。

     他凝望着一間間牢房依次放風,依次收風。

    晚飯吃得很少,吃過飯又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門邊,獨自凝望着暮色蒼茫的天空。

     晚上點名以後,他一聲不響地爬回自己的鋪位,倒頭便睡了。

     一連幾天,新來的人,都是這樣。

    除了偶爾和學生低聲講幾句話,和誰都不深談。

    餘新江一再觀察着新來的人,也沉默着,不急于和對方交談。

     這天上午,他突然被提出去審問。

    晚上,被架回來時,神情有些變化。

     夜裡,新來的人竟自久久地不能入睡,偶爾,還傳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餘新江被身邊不斷翻身的人驚醒了。

    過了好久,才低聲問那輾轉不安的人: &ldquo老高,這裡有你的熟人嗎?&rdquo 對方最初沒有回答,仿佛他在考慮這句問話包含着什麼意思。

    過了一陣,他才模棱兩可地說: &ldquo可以說有。

    也可以說沒有。

    &rdquo 餘新江沉默了,沒有再問。

     過了一會兒,又聽見高邦晉說: &ldquo我認識的人,不知道是否在這裡。

    有的人我知道他,他未必知道我。

    &rdquo &ldquo你認識誰?&rdquo &ldquo你知道許雲峰嗎?&rdquo &ldquo原來關在隔壁。

    早就走了。

    &rdquo &ldquo我在二處牢房裡聽說過,他現在關在梅園&mdash&mdash美國顧問處。

    &rdquo 餘新江這是第一次聽到了許雲峰的下落。

    可是,新來的人怎麼會聽到這個消息呢?餘新江暫時不想多問,隻是默默地想了想。

     &ldquo成崗關在什麼地方?&rdquo高邦晉又輕聲問了一句。

     &ldquo不知道。

    &rdquo &ldquo他不在渣滓洞?&rdquo高邦晉長籲了一口氣。

    &ldquo這裡再沒有我認識的人了。

    &rdquo 過了一陣,高邦晉又說:&ldquo還有一個人,不知道他是否在這裡。

    不過,他就是在這裡,也不好聯系。

    我知道他,他未必知道我。

    &rdquo &ldquo你知道哪個?&rdquo &ldquo我是個新聞記者,&rdquo他緩慢地說着,聲音也有些遲疑: &ldquo我常到長江兵工總廠采訪,知道一個工人,他是去年被捕的&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個工人叫什麼名字?&rdquo &ldquo姓餘,叫餘新江。

    &rdquo &ldquo啊,你認識他?&rdquo餘新江問。

     對方似乎沒有察覺餘新江聲音中出現了驚愕,他隻在牢燈透進來的幾縷微光中搖搖頭。

    &ldquo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

     他被捕以後,廠裡大夥兒都知道他。

    外邊有各種流傳,說他被捕當天就被害了;又說他關在集中營。

    工人都想念他,設法營救他,到現在還在為他活動&hellip&hellip&rdquo &ldquo工人知道中美合作所,知道集中營?&rdquo &ldquo和談以前,國民黨保密。

    現在外面報紙都登了,誰不知道?&rdquo對方換了口氣,流露出對去年被捕的人的關切和了解。

     &ldquo他和成崗被捕後,工人營救不成,和廠裡的特工人員發生沖突,把稽查處打得稀爛。

    後來,特務常常夜裡失蹤,屍首都找不到!吓得特工人員,再也不敢進廠了。

    &rdquo &ldquo這倒痛快。

    &rdquo餘新江欣喜地笑了。

     &ldquo他的母親餘大媽,天天去找稽查處,又哭又罵,稽查處的特務威脅說要抓她。

    &hellip&hellip&rdquo &ldquo抓她?&rdquo餘新江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