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香菱——何處是我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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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不能夠再擁有的時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王家衛的這句台詞其實也可以反過來說,當有些經曆你無法取消時,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計忘記。

    每當有人問起香菱的過去,她總是問答,我不記得了。

    好像她真的是個小迷糊,将自己的身世走一程丢一程。

     她果真是這樣沒心沒肺的人,怎麼會對詩歌發生興趣?看她的幾篇處女作,雖質量平平,卻透出多愁善感的女兒家心性,更妙的是她與黛玉談論詩歌的妙處時,說道,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的意思,想來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來竟是有理有情的。

    并說王維“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與“青”兩個字,看似無理,再一想,隻有這兩個字才能形容得盡,念在嘴上倒像有千斤重的一個橄榄。

     橄榄的比喻多麼精彩,可見香菱的“呆”是表象,下面藏着一顆同樣敏感、同樣善于領悟的心,她所謂的不記得,很可能隻是不想記得,她不是為了騙别人,是為了騙自己。

     必是那記憶太痛苦,曹公倒是語氣平淡,隻說她自幼被拐子抱走,轉賣于各處,然後被馮淵看中,又被薛蟠搶走。

    這簡約的叙述中隐藏着多少磨難?小小的香菱,在打罵中颠撲躲閃,在陌生的路途上颠沛流離,可能還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欺辱與折磨,使十二三歲的香菱認為,今生如此,必是前世的罪孽。

     馮淵的出現,是命運給她的一線生機,這個少年家境尚可,人品風流,雖然此前是個同性戀者,但一見香菱之後,竟能立志與昨日的自己一刀兩斷,也算是前世的緣分。

    當幸福離得如此之近,香菱同所有不幸的人一樣,不是被快樂沖昏頭腦,而是患得患失,這樣的好事,多麼不真實,香菱幾乎不敢相信,它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聽見馮公子令三日後過門,即“轉有憂愁之态”。

     她的愁苦,連門子看了都不忍。

    這個門子,特别原生态,他雖做過和尚,卻不像虔心向佛之人,很可能是農民或城市貧民的孩子,投身佛門隻是為了生計。

    葫蘆廟遇焚,雖是一場災難,對他,也算一個跳槽的契機,因他原本不是一個耐得凄涼景況的人,如今長大成人,就有了更多的就業選擇。

    做一個門子,是因為“這件生意還算輕省熱鬧”,由此可見他的性格,有點熱心,又有點喜歡投機。

     他見賈雨村的那場戲很有趣,貌似恭敬,卻有故人的自我托大,又是冷笑,又在僞君子賈雨村的勸說下告座,還自作聰明出馊主意,殊不知對方原是個老江湖,他有的,隻是一些小花招。

     就是這個人,既能全無心肝地建議賈雨村胡亂判案,又能派内人安撫香菱,他的道德水準,也是一般市井小民的那種,大氣節上不講究,卻不乏樸素的善心。

    可惜好事一般多磨,不希望的事情一般都會發生,半路殺出個薛霸王,打死馮淵,強搶了香菱。

    曹公筆墨大多落在這一場混亂的官司上,有誰推想過香菱的感受?她對于那個叫做馮淵的男子,唯一熱烈真誠地愛過她的人,應該有過溫柔的想像,此人一朝死于非命,她卻必須屈服于薛蟠的淫威之下,其間的苦楚,外人難以體會。

     但是,那又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