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作為女人的鳳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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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

    嬸子隻當可憐侄兒罷。

    ”鳳姐笑道:“也沒見你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 你們那裡放着那些好東西,隻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

    ”賈蓉笑道:“哪裡有這個好呢!隻求開恩罷。

    ”鳳姐道:“若碰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倆人你來我往,笑言婉轉,隻當邊上站着的周瑞家的連同劉姥姥是透明。

    借得炕屏,賈蓉正要挪步,鳳姐又喚住,蓉哥回來。

    回來了卻也無話,鳳姐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晚飯後你來再說吧,你先去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

     這幾句話沒頭沒腦,難免令人生疑,但如果因此坐實鳳姐與賈蓉的暧昧關系,捕風捉影的功力倒可勝任明代東廠的特務。

     鳳姐心狠手辣,自稱不信陰司報應,不怕死了下地獄,好像沒有道德底線,就算和誰有點什麼也不希奇。

    但這到底是賭狠的話,她這麼一個心高氣傲的人,不會容許自己像尤二姐那樣,成為男人的玩物與笑話,也不可能像尤三姐這樣豁得出去,“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何況後來事實證明,尤三姐也不過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棄,她灑脫恣肆的同時,也在心靈上一筆一筆地為自己烙下紅字。

     鳳姐同樣時刻繃緊貞潔倫理這根弦,第十一回裡,賈瑞上來勾搭她,她都沒打量他一眼,就暗想,哪有這樣禽獸的人呢。

    她不是嫌賈瑞不夠“清俊”,也無關他的家世,隻要他起了這心思,便被她歸到禽獸中去,她的嫌惡,是對事不對人的。

    後來平兒也随着她罵:沒人倫的混帳東西。

    她們主仆的道德觀倒挺一緻。

    假如鳳姐跟賈蓉有一腿,平兒決不會不知道,更不敢提“人倫”二字,賈瑞好歹還是一輩的,賈蓉跟鳳姐都岔了輩,那才真叫沒人倫,聰明如平兒,會這樣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或者鳳姐對賈蓉高看一眼,有幾分似有似無的感情?這更不可能,尤二姐事發之際,鳳姐鬧上門去,連哭帶罵,甚至于動手,将賈蓉作踐了夠,以她的聰明,看透了他那點小奸小壞,比較龌龊的事情都派他去幹,比如和賈薔一道去堵賈瑞,作為回報,她也會給他點小甜頭,比如給他的绯聞同性戀夥伴賈薔派個好差事。

     張愛玲說,女人總要崇拜才會快樂,而榮甯二府裡的男人,讓鳳姐“哪一隻眼睛看得上”?當然,也有一種變态的奸情,是互相踐踏與蹂躏,越是拿對方不不當人,越有一種快意,金瓶梅描寫這種變态奸情最是擅長,潘金蓮與西門慶總在肉搏。

    但鳳姐舉止打扮雖然都是走性感路線,還真不是這等豪放女,第十六回裡,賈琏和她開的那個玩笑,就說明她的性愛觀其實挺保守。

    再說她體質也不好,動不動就小産,還得了個所謂的“大血崩”,隻不過性格亮烈開朗,給人健康的錯覺而已。

     退一萬步說,就算鳳姐與賈蓉勾搭成奸,又何必講得那麼露骨,又是“晚飯後”,又是“這會子我沒精神了”,把時間地點都告白天下。

    這種事,小紅都知道要做得機巧,鳳姐怎麼會當着頭一遭上門的劉姥姥,以及最是世故的周瑞家的,大說大講,惟恐他人不知呢?正因她心裡沒鬼,正因為她想的是别的事,才毫無顧忌地随口說來,令衆人想到這上面,隻能歸罪于漢語的豐富性了。

     至于她的停頓,“出了半日的神”,是人們說話時都會有的短路現象,起碼我是常犯的,說着這個,突然想到那個,别人還等着下文,這邊已不知神思飛到何處,過後再回到原來的話題,也已興味索然。

    鳳姐後來元宵節講笑話,先是隆重地開了頭,突然一蕩到别處去了,實心眼的湘雲還要朝下問,鳳姐說我哪還知道下面的事啊,都屬于此列。

    紅樓夢總是照着生活的樣子來,而生活裡有太多無意義的細枝末節,不必微言大義,不必意味深長,無意義的隻言片語,突出了那種毛茸茸的現實感。

     說到底,鳳姐這脂粉隊裡的英雄,也不過是個自恃美貌且不無虛榮的少婦,她喜歡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感覺,稍有機會,總要顯擺一番。

    在劉姥姥面前,她已經顯示了她的富貴與威嚴:先是不擡頭,隻管撥手爐裡的灰,慢慢地問,怎麼還不請進來?一擡頭看見了,趕緊欲起身又才起了一半,滿面春風地問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

    每次看到這裡都要暗笑,鳳姐分明在耍大牌呢,卻峰回路轉不失禮數,表現欲旺盛是其一,第二則是當家不久的熱情,要是劉姥姥趕在紅樓後期來拜訪,必然沒有這樣的待遇。

    而賈蓉的到來,又讓她有了表現女性魅力的可能,雖然并無必要,但一來隻是下意識的舉動,二來,不在劉姥姥面前顯擺又在誰面前呢?邢王二位夫人自是不合适,姐妹們面前也不可能,隻有這遠來的仰望着她的村婦,是最好的觀衆,順便說一下,劉姥姥的成功,就在于扮演好了觀衆的角色,再幸福體面的生活,也要從他人羨慕的眼神裡獲得驗證的,劉姥姥對于賈母與鳳姐的重大意義就在于,充任了這樣一雙眼神。

     鳳姐和男人們的關系,屬外松内緊型,有點像《陌上桑》中的羅敷,拙作《陌上桑中的調情主義》曾專論羅敷非尋常農婦,更像打扮漂亮了在地廣人稠處尋找觀衆,她與觀衆之間,有個安全線,一米線外你可以流口水噴鼻血,耕者忘其耕,但決不容許穿越這防線上前冒犯,哪怕是風光體面的使君。

    賈瑞同學沒有搞懂鳳姐的遊戲規則,給個棒槌當個針,枉送了一條性命,後世諸生,千萬要引以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