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未覺《紅樓夢》(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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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受不斷地更替着,小時候看故事,看言情,借用張愛玲的話,就是看那個亂乎熱鬧勁;初二時候,讀到王蒙的《紅樓啟示錄》,說賈寶玉對于生命的孤獨有一種先驗性的經驗,他對着紅粉思骷髅,對着猢狲思樹倒,即使身處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他已經預知了生命的必然消逝,那種曲終人散的悲涼。

    惟因如此,他更要在消散之前緊緊抓住,他拼了命去愛,去感受,他那無事忙的熱情其實是以絕望打底的。

    他和林黛玉的愛情,正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當黛玉吟出“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顔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時,寶玉也被那徹骨的悲傷打動,不覺恸倒在山坡之上。

     假如生命必然消逝,該如何對待指縫裡的光陰?寶玉和黛玉的共同選擇是,拿來愛一個人,所以他們會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樣的句子,就是要用愛來抵禦死亡,用纏綿來抵禦孤獨,要在愛過之後化灰化煙,永不履人生這虛無寂寞之地。

    魯迅說,華林之内,遍被悲涼之霧,呼吸感知于其間者,惟有寶玉一人。

    其實并非一個寶玉,黛玉也感受到了,隻是出于矜持,出于對周遭環境的警惕,她不會像寶玉那樣挂在嘴邊。

     除了這種詩意理解,随着生活經驗的增加,也在《紅樓夢》裡讀出更多的趣味,比如以前看周瑞家的,隻覺得她是一個虛榮卻也不乏熱情的人,看林黛玉跟她發脾氣,不能理解,後來在生活中遇到這等世故婦女,方知她們有些時候多麼可惡,她們的眼睛都是精密的尺子,一寸一寸地量你。

    還有賈薔,少年時候,出于精神潔癖,對這個人很不以為然,更為齡官不值,長大成人,方知生活中沒有絕對的事,越肮髒有時可能越清潔,就算愛上一個肮髒的人,仍不妨那愛情的清潔、純粹與完美。

     對劉姥姥的理解更是如此。

    我的《紅樓夢》是從來不外借的,因為上面有些評點,“小時候幹的營生”,從字迹到内容一概幼稚非常。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我有極其不恭的批語,覺得她丢了勞動人民的大臉,有着類似妙玉的輕蔑。

    年歲漸長,經了些世事,逐漸懂得人人都有卑微的時刻,便是自己,又何嘗沒有以下意識的笑臉面對人家決然關上的大門?喜歡杜甫,就是因為他不粉飾生活,也不粉飾自我,有勇氣寫出“朝叩富兒門,暮逐肥馬塵”這樣的辛酸語,能坦然面對自身弱小與卑微的人,我覺得是可敬的,杜甫如是,劉姥姥亦如是。

     是誰說,沒有哭過長夜的人,不可以語人生,沒有經曆過疼痛與屈辱的人,大約也不能真正地懂紅樓,那些隐藏在纏綿細節裡的寒冷與微溫。

    紅樓夢斷,無緣見後面的篇什,是一大憾事,我總想像,八十回後會有更為尖銳的苦痛,也有更為鑽心的幸福。

    我不喜歡高鹗的後四十回,并非他情節不對,而是因為他是個俗人,他的字句不能勾起我心中亦喜亦悲的大恸。

     零零碎碎的感觸,攢了很多,終于成文,貼到我常去的網上,沒想到招來那麼多的關注,或是共鳴,或是商榷,都充滿了善意,而那些贊揚更讓我惶恐且不知所措,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有那麼好啊,想來還是沾了《紅樓夢》的光,《紅樓夢》是藏在中國人血液裡的文字,一說起來,每個人都有了親切的感情。

     有意思的是,很多朋友在我的文章中發現了熟悉的面孔,比如我寫職場精英小紅,便有人說,我們公司有個女的跟她好像;我寫勾引者賈瑞,又有人說,看到了身邊某些男子的嘴臉。

    有的朋友說,這組“誤讀紅樓”較有現代精神,其實,這些東西并不僅僅是現代的,我常覺得,雖然社會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人的感情狀态思索方式并無多大不同,比如《詩經》裡的癡男怨女,至今仍能激起我們強烈的共鳴,《紅樓夢》也是如此,再古老的東西,隻要寫得足夠真誠,就可以舉一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