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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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師範學校的學生拿了教育廳和縣裡的津貼和蘇州買了大量的香粉,回去打扮他們的妻子。

    不過《旅途随筆》印成單行本時,我卻把這一段删去了。

    那是前年的事。

     我寫張小川時,并不想責罵那個朋友:我憎恨的隻是他的行為,并不是他本人。

    所以結果張小川就成了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寫照,而不單是我那個友人了。

    張小川這一類的人我不知道遇見過多少,隻可惜在《雨》裡面我寫得太簡單了。

     張小川的好友李劍虹很像《天鵝之歌》裡面的那個前輩友人,但我希望他不是。

    我寫《雨》在我寫《天鵝之歌》以前。

    那時這位友人剛從歐洲回來,我對他還抱着大的期望。

    但是我已經在擔心愛情會毀壞他的一切了。

     鄭玉雯和熊智君是"三個小資産階級的女性"以外的兩種典型。

    這兩個女人都是有過的,但可惜我表現得不太真實,因為我根本不認識她們,而且我是根據了一部分的事實而為她們虛構了兩個結局。

    也許破壞我的描寫的真實性的就是這兩個結局。

    所以我不妨說這兩個女人是完全從想象中生出來的。

    否則小說的讀者想到那個抛棄女學生生活到工廠做女工、把自己獻給崇高的理想、而終于走到官僚的懷裡去的女郎,不知道會起何等的痛惜的感覺。

     在《雨》裡面周如水投黃浦江自殺了。

    單是一本《霧》已經使那個被單戀苦惱着的朋友"落到冰窯裡面去了"。

    為什麼我現在還要加上一個這樣的結局?是不是一定要把他推下黑暗的深淵裡去?不。

    事實上我的本意恰恰相反,我想用這個結局來把《霧》給那位朋友留下的不愉快的感覺去掉。

    其實他早已忘記了那回事情。

    我要用《雨》來證明周如水并不是他,所以《雨》裡面的周如水的事情全是虛構的。

     不過像周如水那樣的性格要是繼續發展下去,得到那樣的結局,也是很可能的事。

    我親手"殺死、周如水,并沒有遺憾。

    然而他"死、了以後我卻又很難過,我痛惜我從此失掉了一個好心的朋友。

     《雨》出版以後不到一年我寫了短篇小說《雷》。

    這是我從廣東回上海後又從天津到北平、住在一個新婚的朋友(指小說家沈從文)家裡的最初幾天中間匆忙地寫成的。

    這篇小說似乎結束得太快,有許多地方都被我省略了,後來才在《電》裡面補寫出來。

    這樣一來我就無意地在《愛情的三部曲》裡面加進了一個小小的插曲。

     我在《旅途随筆》第一篇《海上》中寫過這樣的話:五月裡,一個晴朗的早晨我離開了上海。

    那隻和山東省城同名的船載着我緩緩地駛出黃浦江,向南方流去。

    時間是六點鐘。

     我是在前一個晚上上船的,有一位朋友同行。

    我們搭的是統艙,在船尾艙面上放着我們的帆布床。

    晚上落過大雨,把我們的鋪蓋都沭濕了。

    好幾位朋友來船上送别,其中有一位就留在船上和我們整整談了一個夜晚,一直到天明開船時,他才跨着大步上了岸。

    他的瘦長和身子消失在碼頭上擁擠的人叢中去了。

    這個朋友平日被我們稱為粗暴的人,我們都知道他是憎惡女性的。

    但是他那晚卻帶了顫抖的聲音向我們吐露了他的心底的秘密:他的戀愛的悲劇。

    去年先後有兩個女性願意把她們的愛情給他,卻被他無情的拒絕了。

    他這樣做,他自己也很感到痛苦。

    可是他并沒有悔恨,因為他已經把自己獻給一個崇高的理想,不能再有個人感情了。

     這個朋友的叙述引起了我的贊美。

    自然在我的朋友中像這樣拒絕愛情的并不止他一個。

    但是也有不少的人毫不顧惜地讓愛情毀了他們的理想和事業,等到後來嘗慣了生活的苦味,說出抱怨愛情的話來時,已經太遲了。

     我對他說,我要寫一個中篇小說,就叫做《雷》。

    朋友隻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帶了一點苦味。

     《旅途随筆》的前一部分是在廣州機器工會的宿舍和中山大學的生物研究室裡寫成的。

    在那些日子我白天到中山大學生物研究室去看蛙的生長或者跟一個朋友研究羅廣庭博士的"生物自然發生的發明",晚上一個人走過海珠橋回到河南機器工會的宿舍去睡覺。

     我幾次想提筆寫那個計劃中的中篇小說《雷》。

    倘使我寫的話,《雷》的主人公就會真是那個瘦長的朋友了。

    但是那時候我卻寫了替達爾文學說辯護的文章跟羅廣庭博士開玩笑,筆鋒也觸到了《東方雜志》的編者的身上,所以我的這篇文章便以"文筆太銳,緻譏刺似不免稍甚,恐易引起誤會"的理由被《東方雜志》拒絕登載了。

    後來它在《中學生》月刊發表時又被《東方雜志》的編者托人要求把"文筆太銳"的地方删去了一兩處,以後便沒有"引起誤會"。

    不過我的文章受"淩遲之刑",這是第一次。

     後來我在北平寫了《雷》,那時我的心情已有些改變,所以寫出來的并不是中篇小說,而且也不是拿那個瘦長的朋友做"模特兒"了。

     德這個人也許是不存在的,像他那樣的性格我還沒有見過。

    他雖然也有他的弱點,他雖然不能夠固執地拒絕慧的引誘,但是他的勇氣,他的熱情,就像一個正在爆發的火山,沒有東西能夠阻止它,凡是攔阻它的道路的都會被它毀掉。

    它的這種爆發的結果會帶來它自己的滅亡,但是它絕沒有一點顧慮。

    這就像一些植物不得不開花一樣,雖然明知花開以後,死亡就會跟着到來,但是它們仍然不得不開花。

     德這個性格有時叫人害怕,有時叫人愛他。

    他的那樣匆忙的死實在叫人痛惜。

    慧和影愛他,也是自然的事情。

     德死了。

    可是他的老鷹一般的影子到現在還在我的原稿紙上面盤旋。

    我寫德時,雖然知道并不是在寫那那個粗暴的年輕,朋友,但是我仍然不能不想到他。

    我不但借用了他的兩件事性,而且甚至在小說後面附加了下面的一段後記:提筆時我本來想寫一個中篇小說,現在卻寫成了這個樣子。

    我最不安的是在一種混亂的情形下面槍斃了那個朋友。

    别的友人讀到這篇小說也許會生出種種誤會。

    但那個朋友是能夠了解的。

    我希望将來在一部長篇小說裡使他複活起來。

     後來《雷》收進集子裡面,這段附記就讓我删去了。

    我已經寫了《電》,我拿了那個朋友做模特兒寫了方亞丹。

     平心地說起未,德也有點像那個年輕朋友。

    他有德的長處,也有德的弱點。

    他有熱情,也有勇氣。

    有人害怕他,也有人愛他;有人責罵他,也有人恭維他。

    但是真正了解他的,恐怕隻有我一個人吧。

    所以他和許多人做過朋友而終于決裂,但是我們始終不曾吵一次架。

    自然我也不曾過分地贊揚他。

    他不是德,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絕不是一個像德那樣的極端主義者。

    而且當我寫這一段文章的時候,我手邊還有他的一封舊信,裡面有這樣的話:××來信向我訴苦,說她這三個月來為我而肺痛(她原也吐血),苦得不堪,而且她用了使我不能完全了解的字眼警告我:"如果以後有什麼不幸的事情發生,我可沒有責任了,因為我己把我的一切真情給朋友了。

    "朋友,竟有這樣不幸的人間悲劇:我愛##,她卻要弄到我吐血。

    ××偷偷地愛我,愛到自己生病,而我竟不知道……德絕不會寫出這樣的信,方亞丹也不會的。

    但是我們能夠不為這樣的信所感動嗎?讓我祝福我的年輕朋友早日恢複健康,取得自己的幸福吧。

     慧和影這兩個女子是存在的,但是我一時指不出她們的真姓名來。

    有人說慧是某人,影是某人,另一個人的意見又跟第一個人的說法完全不同。

    我仔細想了一下,我說,我大概把幾個人融合在一起,分成兩類,寫成了兩個女子。

    所以粗略地一看覺得她們像某人和某人,而仔細地一看卻又覺得她們跟某人和某人并不相像。

     《雷》在《文學》一卷五号上發表了。

    過了一個多月我開始為第二卷的《文學》寫作長篇小說《電》,打算這樣來結束我的《愛情的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