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與女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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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赍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

    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

    (八八三、八八四頁) 這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小女孩子,就生生的被拐子拐走了! 這段文字相當幹燥,平平叙去,并稱王夫人為好善的。

    表面上看,王夫人處置這事也相當寬大,既不阻人善念,臨了“反倒傷心可憐”,“赍賞了他們”;兩姑子高談佛門平等,普度衆生,亦複頭頭是道;芳官等臨去時亦很幹脆,并無哭哭啼啼之态:好像都沒有什麼,比晴雯被攆那樣的凄慘差得遠了。

    然而“拐”字一點,“拐子”二點,就九十度地轉了一個彎。

    把王夫人的假慈悲,真殘忍,心裡明白,裝胡塗,尼姑的詐騙陰險,小孩們的無知可憐,畫工所不到的一一的寫出來了,讀下去有點毛骨悚然。

     不由得令人想起本書開首香菱碰見的那個人來,香菱所遇确是個拐子,這裡卻不然,分明是一個水月庵,一個地藏庵,兩個好好的尼姑呵,而竟直呼為“兩個拐子”。

    拐子者,以拐人為業者也,這亦未免過當了罷。

    一點也不。

    作者正是說得最深刻深切,恰當不過,并非拐子,實為尼姑,而尼姑即拐子也。

    這裡完全打破了自古相傳玄教禅門的超凡入聖、覺迷度世種種僞裝,而直接揭發了所謂“出家人”的詐欺、貪婪、殘酷的真面目。

    稱為拐子,應無愧色,嚴冷極矣。

    後回還有下文否不可知,反正這就足夠了。

     然而這樣的好文章,似很少有人說它寫得怎樣慘,卻也有些原由。

    乍一看來,好像從人之願。

    書中說“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又說“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

    ”其實她們何嘗願意走這空門的絕路,乃是不得不走呵。

    于初次遣散時,其中一多半不願意回家者原是無家可歸,在第五十八回裡已交代過了。

    她們在榮國府大觀園的環境裡,也沾染了一點信佛的空氣,對于空門有一些錯誤的憧憬,即姑子所謂“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的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

    再說這段文字固然特别的好,但在《紅樓夢》全書及本回回目還有矛盾,似不調和。

    如回目說“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仍好像忏情覺悟出于自願是的。

    從全書來看,開筆第一回即寫了一些神話,如甄士隐,如柳湘蓮皆随了道人飄然而去,不知所終,都很容易使人誤認芳官她們也是這樣去的;她們是走了解脫的道路而非堕入陷坑。

    像這樣的誤會,恐也不能與原書無關,即如書中所示檻外人妙玉和“獨卧青燈古佛傍”的惜春,究竟是怎樣收場的,也就不很明白。

     我們必須用批判的眼光看穿透了這些烏雲濁霧,才能發現“獨秀”的廬山真面。

    批判的眼光從何而來,一方面須自己好學深思,更重要的是不斷提高思想水平,用馬克思列甯主義的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的方法來作科學的研究。

    曹雪芹生在十八世紀的初期,他就能寫出像這樣批判的現實主義的名著,我們今天紀念他,要向他遺著學習,更要向他如何寫作《紅樓夢》的方法來學習;要學他種種描寫的技巧,更要學他的概括和批判。

    這篇文章寫來已甚冗長,寫完仍感不足,不足窺見本書偉大面貌于萬一,更恐多纰缪,亟待讀者批評指正。

     一九六三年七月一日,北京。

     (原載《文學評論》一九六三年第四期一九六三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