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

關燈
不用其他小說所常用的“贊賦閑文”是很對的,至于說此賦不像評寶玉的《西江月》二詞那樣“别有深意”,所以“不見長”,似乎還值得研究。

     就此賦本身内容而論,确實像是閑文,看不出多大意義。

    可以說寫得“不見長“,因為它僅僅把警幻仙姑的美貌誇張形容了一番,而且遣詞造句也多取意于曹子建的《洛神賦》,但正是後一點所造成的似曾相識的印象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曹植的文句在這裡常常隻是稍加變換。

    比如:一個說“雲髻峨峨”,一個就說“雲髻堆翠”;一個說“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一個就說“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一個說“若将飛而未翔”,一個就說“若飛若揚”;一個說“含辭未吐”,一個就說“将言而未語”;一個說“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一個就說“待止而欲行”……如此等等。

    難道以曹雪芹的本領,真的隻能模拟一千五百多年前他的老本家之所作(而且又是大家熟悉的名篇)而亦步亦趨嗎?我想他還不至于如此低能。

     讓讀者從賈寶玉所夢見的警幻仙姑形象,聯想到曹子建所夢見的洛神形象,也許正是作者拟此賦的意圖。

    曹植欲求娶原為袁紹兒媳的甄氏而不得,曹操将她許給了曹丕,立為後,不久被賜死。

    曹植過洛水而思甄後,夢見她來會,留贈枕頭,感而作賦。

    但是他假托是賦洛神宓妃的,說:“餘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事,遂作斯賦。

    ”(《洛神賦》序)所以,李商隐有“賈氏窺簾韓椽小(晉賈充之女與韓壽私通事),宓妃留枕魏王才”(《無題》)的詩句。

    小說寫警幻仙姑不也是寫寶玉與秦氏暧昧關系的托言嗎?在“不了情撮土為香”一回中寶玉曾說:“古來并沒有個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這些話正可幫助我們窺見作者拟古的用心。

    總之,此賦原有暗示的性質,非隻是效颦古人而濫用俗套,可惜深悉作者用意的脂硯齋沒有能體會出來。

     時代文化精神生活的反映 《紅樓夢》中通過賦詩、填詞、題額、拟對、制謎、行令等等情節的描繪,多方面地反映了那個時代封建階級的文化精神生活。

    詩詞吟詠本是這一掌握着文化而又有閑的階級的普遍風氣,而且更多的還是男子們的事。

    因為曹雪芹立意要讓這部以其親身經曆、廣見博聞所獲得的豐富生活素材為基礎而重新構思創造出來的小說,以“閨閣昭傳”的面目出現,所以把他所熟悉的素材重新鍛鑄變形,本來男的可以改為女的,家庭之外甚至朝廷之上的也不妨移到家庭之内等等,使我們讀去覺得所寫的一切好象隻是大觀園兒女們日常生活的趣聞瑣事。

    其實,通過小說中人物形象、故事情節所曲折反映的現實生活,要比它表面描寫的範圍更為廣闊。

     我們從小說本文的暗示,特别是脂評所說“借省親事寫南巡”等話,可以斷定在有關元春歸省盛況的種種描寫中,有着康熙、乾隆南巡,曹家多次接駕的影子。

    這樣,寫寶玉和衆姊妹奉元春之命為大觀園諸景賦詩,也就可以看作是寫封建時代臣僚們奉皇帝之命而作應制詩的情景的一種假托。

    人們于遊賞之處喜歡拟句留題、勒石刻字的行為,至今還被稱為“乾隆遺風”,可見這種風氣在當時上行下效,是何等盛行!這方面,小說中反映得也相當充份。

    此外,如制燈謎、玩骨牌、行酒令,鬥智競巧,花樣翻新,也都是清代極流行的社會風俗。

     大觀園兒女們結社作詩的種種情況,與當時宗室文人、旗人子弟互相吟詠唱酬的活動十分相似。

    如作者友人敦誠的《四松堂集》中就有好些聯句,參加作詩者都是他們圈子裡的詩伴酒友,可見文人相聚聯句之風,在清代比以前任何朝代更為流行。

    (小說中兩次寫到大觀園聯句。

    )如果要把這些生活素材移到小說中去,是不妨把芹圃、松堂等真實名号改為黛玉、湘雲、寶钗之類芳諱的。

    《菊花詩》用一個虛字、一個實字拟成十二題,小說裡雖然說是寶钗、湘雲想出來的新鮮做詩法,其實也是當時已存在着的詩風的藝術反映。

    比如與作者同時代的宗室文人永恩《誠正堂稿》和永嵩山的《神清室詩稿》中,就有彼此唱和的《菊花八詠》詩,詩題有《訪菊》、《對菊》、《種菊》、《簪菊》、《問菊》、《夢菊》、《供菊》、《殘菊》等,小說中幾乎和這一樣,可見并非向壁虛構。

    至于小說中寫到品評詩的高下,論作詩“三昧”,以及談讀古詩的心得體會等等,與其說是為“閨閣昭傳”,毋甯說是為文人寫照。

     史湘雲《對菊》詩有寫傲世情态一聯說:“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試想這是一位公侯小姐的形象嗎?男子讀書的有儒冠,做官的戴紗帽,隻有那些隐逸狂放之士才“科頭”(光着頭),閨閣女子本來就不戴帽子,何必說“科頭”呢?再說,也很少見小姐“抱膝”坐在地下的。

    原來這裡就是一般文人所寫的傲世形象,它取意為王維《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詩:“科頭箕踞(即抱膝而坐)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 探春所作的《簪菊》詩也是如此,它的後半首說:“短發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後人以為詩既是女子所寫,“短發”成何體統,遂妄改為“短鬓”,殊不知詩寫“簪菊”,句句切題,這一句是以杜詩“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為出典的,正是“短發”,否則,非但“短鬓”不能插簪,即令改為“長鬓”,又何能“勝簪”呢?如果必以女郎詩來衡量,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