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篇 七寶樓台——“胡适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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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觀張愛玲的紅學觀,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論點很多,就中以下列數端尤為居要而凸出——

    她對雪芹原著,愛之深。

    她對高鹗僞續,斥之痛。

    愛之深,卻無正面頌贊、賞會之音。令我想起“至大無名”,她大約是不想輕下一字的斷語。因為,一下斷語,就“框”在那句話的範圍等次之内,就是貶低了雪芹。

    因此,她對僞續的痛斥,口不留情,以至驚倒俗人,卻正是反襯她對原著的無比熱愛崇敬。

    原著與僞續是貂狗,是泾渭,是雲泥,是冰炭……。這是她的最大原則,斷不容混淆,更不容調和。

    這也正是她在紅學上的最高品格,最分明的宣言——這就是一種貢獻,因此力斥惡疽,捍衛本體。

    她的心思極為細密,記憶力之高強令人驚歎不已。她畢竟是女流,故其考證,具有女性的特長與特征。

    她看清研究與認識《紅樓夢》,必須由版本學入手。文本是非正誤還弄不清,所謂鑒賞評議又從何談起?這就說明:反對考證,反對版本研究,即是不懂“紅學”為何事何務。

    張愛玲的版本學,并不是“胡适派”,這是一望而可知的。所以,版本考證并不與“回到文學創作上來”的紅學革命論調有什麼勢不兩立。她的研究,正是為了文學創作。

    所惜者,她研究考證的結果,卻把雪芹之書“肢解”了,弄成一個“支離破碎”的七寶樓台。

    不知是在海外無法對作者雪芹生平概況作些研究以便與他創作過程更緊密地聯系一下,還是她對此并不感到有其聯系的必要?總之,她的版本研究似乎隻看書本子而毫不考慮雪芹彼時是何困境了,以緻太多地想像那些表面的“矛盾”,就是她大拆改的遺迹疏漏了。

    她治紅學中,無論“臉色”還是“眼色”,都是端莊正派的,認真嚴肅的,不像有的人那樣不光明,不正大,有居心,有心計。她的品格是高尚的。因此應該受到人們的尊敬懷念。可勵後學,可醫文風。這也是她一大可師之處。

    最重要的,還在于她雖博通古今中外的小說名著,而且具有很高的“小說史觀”評論,但她終究沒有陷入洋八股的牢籠中。她的考證見解和文字風格,還是有一個基本立足點,即須有相應的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培育和修養,方能寫出像她那樣的文章,并不讓人感到洋氣熏天,眼高一切,動不動引洋人洋書,吓唬老實人。她懂中國詩,也有古代文學的根基,此點可供後人做一深長思。

    張愛玲的重要貢獻是她在實際上承認了“自傳說”,也承認了脂硯是女性,是湘雲的“原型”。

    在這一要義上,她卻以迷惑眼睛的标題讓人發生極大的錯覺。她說“是創作,不是自傳”,而看完了全書,方知她所謂的“創作”是指“大拆遷”“大搬家”,并且以這種自認為“定案”的“創作”方法來證明“不是自傳”,然而她又承認麝月是留在作者身邊的丫鬟(即書中人乃是真有其人),承認大觀園是作者、脂硯從小萦思結想的失樂園!

    你看,她的自矛攻盾,又是多麼明顯而又“隐蔽”!

    不過,我在此“揭穿”了她的文詞表面與認識内衷之間的矛盾,就分清了現象與實質,就讓讀者恍然大悟是怎麼一回事。這是我的一種欣幸和快慰。

    詩曰:

    不拘一格降人才,久歎才難究可哀。

    才女如伊能治學,中華文化是胚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