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展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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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戮和憎恨的心似乎靜了一靜。

     然而隻是一瞬的猶豫,左手上的劇痛又開始蔓延,從手肘輻射向肩膀和肋骨,讓他不能呼吸。

    “别忘記她是怎麼死的!”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喊着,昨夜的一幕幕再眼前回閃。

     “我不想死在看不見你的地方。

    ” 她曾經對他那麼說,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那是一生驕傲、甯折不彎的女子隔了十年漫長的歲月,第一次用這樣柔軟和依賴的眼神望着自己,吐露真正的心意。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驟然擁有了整個世界。

     然而,那一場火把一切化為烏有。

     他記得她在最後一刻奔向自己,穿過烈火和掉落的木石,毫無畏懼。

    他卻眼睜睜地看着虛弱到極點的她被墜落的大梁砸中,攔腰壓住——煙火和巨木隔絕了他們的視線,他知道她正在身側不遠處一分分地死去,然而用盡全力,卻也無法觸及,甚至再也無法看到彼此生命最終的樣子。

     ——隻是咫尺之隔。

    她,畢竟還是死在了看不見他的地方! 那種感覺令他痛苦得幾乎發狂,此生此世都不會忘記! 回憶在眼前一幕幕閃現,引起了劇痛,仇恨如瘋狂的藤蔓在心底蔓延。

    白墨宸的眼睛瞬地變成了沒有光的黑色,沒有一絲猶豫,隻是一揮手,左右的人立刻上去抓住了琉璃。

     “燒死她。

    ”他開口道,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

     燒死這個女孩……燒死所有和慕容隽有牽連的人!哪怕隻是一絲一毫的血緣牽扯,哪怕隻是名分上的關聯,無論殺多少人,隻要能加諸分毫痛苦于那個人身上,對他而言,都是不惜一切渴望的報複手段! 悲哀,憤怒,憎恨,這一切釀成了毒酒,他卻飲鸩般甘之如饴。

     看到琉璃被拖走,卡洛蒙世家的大漠勇士們發出了一聲呼喊,齊齊拔刀,想要搶身過來救出公主,然而廣漠王卻豎起手擺了擺,阻止了下屬的沖動。

    “讓她去。

    ”父親輕聲看着火堆上的女兒,唇角露出一絲莫測的表情。

     “王!”銅宮的勇士們發出了大喊。

     “大漠的兒女,言出必行,”他站在那裡,看着骁騎軍應聲上去點燃火堆,銅面具後的眼神複雜而沉靜,“阿九自己願賭服輸,就讓她去實踐諾言吧。

    ” “王……王!您……怎麼能這樣說?!”珠瑪說不出話來,忍不住哭得全身哆嗦——王不是一向最鐘愛這個獨生女兒麼?如今居然怎麼忍心眼睜睜看着她被燒死! “哥哥!”一輛馬車的簾子掀起,一個頭上裹着布巾的産婦踉跄着滾落下來,哭喊,“快,快攔住他們!别讓他們燒死阿九——求你了……哥哥!” “唉,”廣漠王看到剛生産完的翡麗公主,歎了口氣,不知道怎麼解釋,隻道,“你快回車上去吧!剛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能受風寒——” “不!”翡麗臉色蠟黃,卻死死不肯松手,“你不能讓他們燒死阿九!” 然而話音剛落,隻聽蓬的一聲,火光猛然湧起! 白墨宸手下的士兵已經将琉璃推到了庭院裡高達一丈的柴堆上,拿出鎖鍊将她的雙手捆在背後,一等令下,便紛紛将手裡的火把投入其中——火舌迅速地順着幹燥的木材蔓延,轟然燒了起來! “阿九!”翡麗公主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不顧一切地想要沖過去,然而卻被兄長一把攔住,強行拖回了馬車上。

    産後的女子身體本來就極其衰弱,情緒激動之下便昏了過去。

     廣漠王凝望着那一團熊熊燃燒的火,歎了口氣。

     又是火刑……眼前的這一切,讓人彷佛恍然回到了十幾年前看到若衣的時候。

    那一年,當他們兩兄弟不顧一切地沖入火裡去救人的時候,那個被捆綁的女子在火裡卻安然無恙。

    火焰灼烤着他們兩兄弟的血肉,然而,她卻在火海裡微笑——那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美麗笑容,令人九死不悔。

     “點火!”一聲令下,暮色中,烈火熊熊燃起,迅速地從柴堆的底下蔓延上去,如同一朵紅色的蓮花将頂端的少女合攏包圍。

    然而琉璃不退不讓,隻是站在那裡看着熾熱的火舌舔舐上了她的裙角,眼眸裡居然隐約露出雀躍的光,就像一個玩火的孩子。

     當火舌舔舐到她的時候,仿佛碰到了什麼,火光呼啦一聲大盛,從下往上燒去,瞬地裹住了整個人,頃刻間便已經看不清那個少女的身影。

     庭中被鎖鍊鎖住的慕容族人發出了低低的驚呼,恐懼地看着火堆上的被活活焚燒的人,交換着不可思議的眼神——這個少女,和他們慕容氏非親非故,甚至幾次三番退了婚約,令鎮國公府大傷顔面。

    可是為什麼在這樣的時候,她居然肯為他們赴湯蹈火?! “王!”卡洛蒙家族的勇士再也忍不住,往前沖了一步。

     “沒事。

    ”廣漠王隻是看着火裡的人影,眼神有些恍惚,竟一動不動。

     “九公主就要被他們燒死了!王!”大漠裡的都是血性男兒,豈能忍受這樣眼睜睜的羞辱?雖然廣漠王沒有下令,銅宮的侍從們卻不約而同地往火堆上沖過去,不顧一切地想要把公主從大火裡救出來——白墨宸微微一揮手,骁騎軍的長刀也铮然出鞘,緊緊地逼住了那一些沙漠上來的人。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門外忽地傳來一陣騷動,有一行人往内走了進來,聽到有人一路直着嗓子大喊:“停手,停手!我……我回來了!别、别殺了!” 白墨宸霍然一驚,回頭看向來處。

     怎麼?難道,慕容隽終于是來了麼?他的嘴唇抿緊了一下,眼神深暗。

     聽到那聲音,駿音也松了一口氣。

    慕容隽自行來投案那就最好了,給了雙方一個台階下。

    不然如果真的在這裡把慕容氏幾百口人都殺了,也實在忒不像樣了,隻怕要激起朝野嘩變。

     “城主!是城主回來了?!”聽到門外的喊聲,絕境裡的慕容氏個個眼睛放光,灰敗的臉上恢複了生氣,相互驚喜地低語——是的,鎮國公雖然年輕,但待人處事沉穩老練,遇事不驚慌有擔當,備受各方推許,在這樣緊急關頭斷無一走了之的事。

     果然,濃重的暮色裡,隻見一個男子從鎮國公府外踉跄而來,跌跌撞撞地一下子撞在了白墨宸的馬頭上,滿身酒氣地揮舞着雙手:“我來了……哈,我來了!” “慕容逸?”駿音看清了來人,失聲。

     ——這個來者不是鎮國公慕容隽,而是他的長兄慕容逸! “你?”白墨宸有些意外地看着這個醉鬼,眼裡露出了一絲怒意,“你來有什麼用!” 眼看來的人不是鎮國公,庭中被鎖住的人齊齊發出了一聲哀歎,幾個脆弱一些的幹脆哭了出來,咒罵着慕容隽的絕情絕義。

    慕容逸卻看着白墨宸,嘀咕:“我……我才是慕容家的嫡長子,怎麼沒有用?” “你要替慕容隽死麼?”白墨宸的眼色更加陰沉。

     “不!”慕容逸忽地拔高了聲音,叫罵,“我……我為什麼要替他死?鎮國公的位置本來應該是我的!是他用卑鄙陰險的手段,奪了我的位置!我才是嫡長子……我才是!” “……”白墨宸看着他,不作聲。

     中州人固守長幼有序的規矩,慕容老城主昔年因為偏愛庶出的幼子,不惜廢長立幼,這在當時也是轟動一時的事情,他不是沒有耳聞。

    然而,白墨宸隻是冷笑了一聲:“既然慕容隽沒來抵罪——左右,一起拿下!” 骁騎軍一聲應合,沖過來扭住了慕容逸的雙臂。

     “把他給我推入火堆,一并燒了!”白墨宸毫不容情,擡眼看了看那一堆已經燒得如同通天之塔的猛烈火焰,忽然間,眼神微微一變——火焰燃燒得出乎意料的猛烈,已經把火堆上的琉璃全部裹住,大火裡隻凸顯出一個人形。

    火焰顫動着燃燒,那個人形也在變化着。

    然而,那種卻不是肉體被燒後的扭曲掙紮,而是……而是像裡面有什麼東西,要破火而出! “這是……”旁邊的駿音也發現了不對勁,失聲,“火裡有東西?!” 就在大家微微錯愕的瞬間,隻聽呼啦一聲響,火焰忽然向着兩邊分開,就像是一朵忽然間怒放的巨大曼珠沙華!彷佛被無形利刃憑空劈開,熾熱的火焰翻卷開來,顯露出裡面的人——那一瞬間,在場的所有人都發出了不敢相信的驚呼。

     紅蓮一樣的烈焰中,閃現出一道潔白的光——此刻柴堆已經燃透,火焰熾熱,宛如煉獄。

    然而那個少女卻好端端地站在大火的中央,竟然毫發未傷! 火裡的少女微微閉上了眼睛,雙手交叉着疊在心口,面容安詳而甯靜,竟似乎在烈焰裡沉睡。

    火光映照下,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身體正出現某種驚人的變化——骨骼緩緩延展,後背的皮膚開始變薄,雙肩後忽然展開了一對巨大的雪白翅膀! 那一對翅膀在大火裡徐徐展開,宛如舒卷的白雲。

    翅膀展開之處,火焰向兩邊分開,猶如被利刃斬過般熄滅。

    那樣的情景宛如夢幻,竟然讓在場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天哪……”來自銅宮的人怔怔看着,有些年長的人脫口喃喃——這……這不是二十多年前的景象再現麼?那個來自異鄉的女子,琉璃的母親,也曾經抱着卡洛蒙家的兩個王子,從大火裡展翅飛起! 那一刻的震驚,二十幾年後還刻在心頭,令當時目睹的人無法忘記。

     原來九公主的身體裡,留着和母親一樣的血?! 唯有廣漠王看着展翅從火焰裡的少女,臉上沒有絲毫的驚訝,隻流露出一種久遠的憧憬。

    是的……若衣當年,也就是這樣從大火裡展翅飛起,将他們兩個兄弟托出了火海。

    而這一次,在火裡涅磐而飛的少女背後有着比若衣更加純白的翅膀——她用雙手握着脖子上那一塊古玉,然而指縫裡卻依舊射出奪目的光! 看來,是時間提前到了麼? 他的心裡激動莫名,幾乎無法自持,恨不能立刻動身前往南迦密林。

     “請神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吧!”然而那一邊,絕望中的慕容族人看到這一幕,立刻紛紛下跪,痛哭流涕。

    這是什麼……神迹?是傳說中的雲浮翼族降臨了? 仿佛真的聽到了這些絕望的祈求,火焰裡的少女忽然睜開了眼睛! 目若琉璃,流光溢彩。

    隻是靜靜地一回眸,所有在場的人忽然都覺得她盯着自己,似乎看到了靈魂深處,不由得悚然警惕,一時間幾百人的大院子裡居然寂然無聲。

     撲簌簌一聲響,在所有人震驚的注目之中,琉璃揮舞着翅膀從火中飛起,盤旋着在鎮國公府上繞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了白墨宸的頭頂。

    她俯視着馬上的軍人,忽地開了口:“喂!你還真是不講信用!不是說好了我如果肯自願被你燒一下,你就讓鎮國公府的人多活一天的麼?怎麼說話不算話,又要把慕容逸給燒了?” 她的聲音清脆動聽,和平日沒有兩樣。

     白墨宸原本眼裡有疑慮也有敬畏,然而在她開口的一瞬,遲疑就消失了——是的,無論怎麼變幻外形,這個人其實就是個小丫頭而已,根本不值得作為神一樣的敬畏! “我隻是答應你寬限當時在場的所有人一日,并沒有包括這個後來者。

    ”他冷冷回答,“慕容逸不是慕容隽,他就算投案,也不能抵消他兄弟的罪過。

    ” “你好不講理!”琉璃怒道,“怎麼那麼讨厭啊!這不是逼着我動手麼?” 她嘀咕了一聲,忽地張開雙翅俯沖了過來! 一股淩厲的氣流撲面而來,白墨宸的戰馬受了驚吓,直立而起,不住地往後退,幾乎把主人掀下了馬背。

    周圍所有的士兵都下意識地退開了幾步,頓時讓白墨宸身側空出了一個三丈見方的空地來。

     “小心!”駿音大呼,策馬逆風而上,“保護白帥!” 然而琉璃沒有對白墨宸不利,隻是趁着那一瞬俯下身抓起了慕容逸,閃電般地升高,飛向了夜空,嘴裡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