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展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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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老鸨帶着人返回的時候,看到那個滿身酒氣的慕容家大公子居然已經醒了,自行下了樓,踉跄地走出門來,朝着鎮國公府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去。

    “呀……”縱然是良薄妓家也忍不住怔了怔,老鸨嘀咕着,“沒想到這個還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居然自行回去投案了!” 蓬頭亂發的天香從昏迷中醒來,發了瘋一樣的追出來,卻隻看到了那個滿身酒痕的孤獨背影。

    她的嘴唇顫抖着,想要喊一聲,卻終究不敢。

    他就這樣孤身一人走了,走向了那一座黑沉沉、深不見底的深宅大院。

     她看着看着,忽然間捂着臉哭了起來。

     “披頭散發的哭什麼喪!”老鸨看着自己的搖錢樹,聲音立刻冷了,“慕容家靠不住了,前面正好來了藩王的子侄,還不打扮一下去接待?” 慕容隽在陰影裡站住身,回望着兄長奔赴鎮國公府的背影,眼神也是複雜而悲涼——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殺局裡,他本來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聯合各方勢力,劍指帝都,意圖直接奪得雲荒的控制權,然而最後功虧一篑,竟落入了這樣被動的局面。

     藥膳司的那一場大火,本來應該成為他們這一方勝利的最終篇章。

     那時候,家臣們不惜違背他的命令,将失去控制的少主死死按在大雨裡,不讓他靠近半分。

    那些人在對他說,主人,你要冷靜,這是最後分出勝負的時刻,容不得絲毫軟弱和感情用事——這場火必須燃盡一切,白墨宸也必須死! 隻有這樣,這一局才算是完美收官。

     他隻能眼看着火焰在眼前熊熊燃燒,燒死他的政敵,同時,也焚燒了他這一生最愛的人。

    在大火裡,他幾乎能聽到惡魔低低的笑聲——是的,在他眼前進行的是一場血淋淋的祭獻……如果他要拿到夢想的一切,那麼,就要眼睜睜地看着最重要的東西在面前燃為灰燼! 那一刻地獄般的折磨,在他的感知中,幾乎漫長如恒久。

     然而,當火焰熄滅,白墨宸毫發無損地出現在廢墟裡時,一切計劃都成為泡影了。

     和所有的人一樣,他在清晨冷雨裡定定看着最後的結果,忽然覺得全身發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那個男人……居然活着?在那樣的大火裡,堇然都已經成為枯骨飛灰,可是,他卻還完好無損地活着?他為什麼會活着! 這是天意麼?還是…… 他頹然将手覆蓋在臉上,說不出話來。

     想到這裡的時候,耳邊傳來了北阙塵的聲音:“城主,現在是不是要去見冰族的使者了?都铎說,那些人在螺舟裡已經等不及了。

    ” “等不及要我的命麼?”慕容隽冷笑了一聲,“就再讓他們等兩個時辰吧。

    ” “可是……”北阙有些為難。

     “可是什麼?反正我現在也不怕那些冰夷了。

    還有一些事情必須處理。

    ”慕容隽蹙眉,“在白墨宸的人包圍鎮國公府之前,庫裡剩下的黃金都已經全部運出來了麼?” “是。

    ”北阙低聲,“已經按照公子的吩咐從地道裡秘密運出來了,沒有落到骁騎軍手裡——屬下粗粗計算了下,一共還有八十石左右。

    ” “不到一半了,”慕容隽歎息了一聲,搖了搖頭,“這次用掉了那麼多黃金,最後卻什麼也沒有做成,反而讓我自己也暴露了,滄流元老院會暴怒吧?” “……”北阙頓了頓,道,“屬下願陪城主去見冰族人,如果他們真的要對主人不利,屬下……” “不必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慕容隽轉頭看着他,一字一句地交代,“你要留下來輔佐我那個怯懦的哥哥——從此後他就是鎮國公府的主人了,四大家臣裡唯有你幸存,你要像效忠于我一樣效忠于他,知道麼?” “是。

    ”北阙咬牙回答,眼眶卻有些紅了。

     “哭哭啼啼,沒出息。

    ”慕容隽看着這個自幼一起長大的家臣,拍了拍他的肩膀,“走!我們跟着去鎮國公府,看看下面的熱鬧!” 雲荒的冬日,白晝短暫,不到酉時天便黑了。

     當最後一絲日光消失的時候,白墨宸坐在馬上,冷冷地斜觑了一眼腳下的人群——慕容府的人看到白帥這樣的眼神,個個噤若寒蟬,有些膽小的便已經放聲大哭起來。

     骁騎軍統領駿音心裡知道不好,生怕等一下真的要下狠手,連忙想找白帥的心腹幕僚穆星北商議。

    然而那個青衣謀士在看到被割舌的天官蒼華之後,居然不知道去了哪裡。

     “糟糕。

    ”駿音頓足,看着前廳地下黑壓壓那一大群婦孺老幼,急速想着方法。

     昨夜帝都禁宮裡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情,他還不曾來得及細問。

    在他帶兵殺入帝都的時候,禁宮裡已經血腥遍地,經曆了數場殺戮。

    藥膳司大火如山,吞噬了所有——然而萬幸的是,當那場大火熄滅後,白帥居然奇迹般地從火窟裡幸免于難。

     不過,在那個瞬間看到墨宸的表情,他就覺得有一股冷意從脊背升起。

    那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非殺之而後快的黑暗眼神,充滿了仇恨、惡毒和殺戮氣息——從來不曾在這個熟悉的同僚身上看到過。

     難道……卷入那一場政變的人裡有慕容隽?或者說,殷夜來的死和那個人有關?否則現在為什麼他會帶兵包圍了鎮國公府? “點火!”正在揣測,耳邊卻忽然傳來一聲低喝,駿音霍地回頭。

     白墨宸坐在馬上,用右手壓着左臂手肘處,似乎那裡有傷口在痛,臉色越見陰沉。

    在夜幕降臨的一刻,他斷然揮手,語氣狠厲:“好,既然慕容隽做了縮頭烏龜,那麼,少不得就要讓他的族人來頂罪了——來人!” “是!”左右一聲應答,如狼似虎的戰士們齊刷刷站了出來。

    庭中那些男女老幼爆發出了一陣哭喊,拼命地掙紮着,一時間混亂不堪。

     “墨宸,要三思啊!”駿音連忙阻攔,卻被一手推開。

     “骁騎軍聽令!”白墨宸舉起了手,将一物在掌心裡攤開——那是一枚青銅錯金的虎符,左右合璧,完整無缺,象征着整個雲荒上的軍權所在。

    這枚虎符經曆了昨夜的大火,已經被熏得有些黑了,然而在看到它的時候,駿音還是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單膝跪地。

     是的,他是軍人,隻能服從元帥的命令。

     “以十人為一組,把慕容氏滿門都給我推到火裡燒死!”白墨宸手握虎符,冷冷地凝望着鎮國公府的大門口,一字一句下令,“除非慕容隽出現,不得中止行刑!” “是!”軍令如山,立刻有士兵上前動手。

     “住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暮色裡,隻見一個少女從側面跳出,攔在了白墨宸的馬頭前,“你還要來真的啊?這裡那麼多人,你都要殺?” 然而馬上的元帥隻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對,差點把你給忘了——來人,把這位九公主也一并給我綁到火上去!” “誰敢?”廣漠王大喝一聲,率衆沖上。

     來自西荒的卡洛蒙家族,身體裡留着盜寶者悍勇無畏的血,這次他們來葉城雖不過是觀潮兼見駕,隻帶了兩百人随行,然而這些大漠上的男兒個個是百裡挑一的勇士,一聽到王的命令,個個唰的拔刀出鞘,将琉璃護在了中間,和骁騎軍對峙。

     “墨宸!你想做什麼?”駿音連忙對摯友低聲耳語,“廣漠王不好惹,你該不會真的想把他的獨生女兒燒死吧?這樣的話,我們就要四面樹敵了!” “是她自己和我打的賭,”白墨宸用鞭梢指着琉璃,冷冷,“願賭服輸。

    ” “慕容一定會來的,”琉璃強調,似是說服對方,又似是說服自己,“一定!” “哈……”白墨宸笑了起來,握緊了刀柄,眼神森冷,“到了現在,你還相信那家夥?!夜來都被他活活燒死了,他還會顧及這些不關痛癢的人?做夢吧!” “他不是這樣的人!”琉璃抗聲,“他一定也不希望殷仙子被燒死!” 聽到那個名字,白墨宸的眼神瞬地變冷,眼裡有一股暗色迅速地蔓延上來,琉璃不由得略微顫抖了下,避開了視線。

    是的。

    這個人身上有一股奇特而可怕的力量……這種力量,竟然連來自于隐族的她都深感畏懼。

     “是麼?”白墨宸咬着牙,一字一句,“正因為你這麼想,所以你的結局,也是像夜來一樣被活活燒死!” “他一定會來的!”琉璃轉過頭,一直看着鎮國公府的大門,大聲道——然而暮色裡,門口空空蕩蕩,隻能看到那一對石獅趴在那裡。

    眼看着日光一分分地消失了,然而那個人還是沒有出現。

    少女的神色漸漸地變了,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還不死心麼?”白墨宸冷冷。

     琉璃回過頭看着他,忽然大聲道:“你以為我害怕麼?”她推開父親和卡洛蒙家族的戰士,直走過去,擡起頭和那個軍人對視:“願賭服輸,我當然不會逃!” “阿九!”廣漠王吃了一驚。

    雖然知道這個女兒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未曾料到她居然真的在這個當兒上和白墨宸叫闆,連忙想拉她回來,然而琉璃一甩手,繼續看着白墨宸,道:“不過,你燒了我,就不許再燒這些人了!” “……”她的眼神明澈,令白墨宸居然微微遲疑了一下。

    他捂着左臂的斷處,感覺那種灼熱的感覺還在繼續,殺意在胸中如潮洶湧,不由得蹙眉,冷冷:“他們都是慕容氏的人,族長犯下如此重罪,他們是九族之内,自然也該連坐。

    ” “滅九族?你太過分了吧!”琉璃憤然看着馬上的軍人,眼神卻忽地一改,脫口道,“奇怪!你……你的身上有什麼東西?” 白墨宸微微一怔,下意識地護住了左手手肘。

     昨夜大火裡的那一幕遙遠如幻象,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聽到過那個聲音,又是否許下過諾言——然而被斬斷的手臂完好如初卻是事實。

    他,是否曾經真的做過某種交換?——每一念及此,那種煩躁憤怒就呼嘯卷來,頓時令他不能思考。

     琉璃越看越心驚,不由得伸出手:“讓我看看?” 白墨宸自然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聽這樣一個小丫頭的話,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壘得有兩人高的柴堆,冷然:“好!如果你肯自己上去受火刑,那麼我答應你就讓這些人多活一天!” “好!”琉璃居然脫口應允,毫無畏懼。

     “阿九!”廣漠王大驚失色。

     “父王……”琉璃卻在後面偷偷拉着他的衣襟,不住遞眼色。

    廣漠王怔了一怔,卻聽女兒在後面輕聲道:“沒事的。

    ” 那一瞬,廣漠王半邊銅面具後的眼裡掠過一絲震驚和領悟,下意識地松開了手,看了一眼她脖子裡挂着的那塊古玉,喃喃:“難道你……” “是呀!”琉璃對着他偷偷眨了眨眼睛,“别擔心,反正時間也快到了。

    ” “你要在大庭廣衆之下那麼做麼?”廣漠王看到她脖子裡的那塊古玉的雙翼眼見就要完全分離,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卻依舊有些不快,“還是别這樣了,若是鬧大了,我估計帝都白塔上的祭司都會被驚動。

    ” “白塔上的女祭司已經死了,”琉璃低聲嘀咕,說出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又道,“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白帥把慕容家的人全部殺光麼?” “……”廣漠王遲疑了一下,不再阻攔,隻是低聲:“自己小心些。

    ” “嗯!”琉璃聽到他終于同意,歡喜地笑了一聲,從他身邊走出去,對着白墨宸大聲道:“卡洛蒙家的女兒,大漠上的白鷹,當然說話算話,願賭服輸!”她甩開了父親,在衆目睽睽之下靈活地一躍上了柴堆,在最高處站定,挑釁似地說:“來啊!點火!” 白墨宸定定地看了她一瞬,那一刻,他眼裡有一絲動容——這個少女的眼眸明亮而無所畏懼,映照着暮色,似乎有一種純淨的光華。

     那一刻,他充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