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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便問道:“你這背心是新的?是機器織的還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

    ”許太太道:“哦?是誰給你打的?”叔惠道:“顧小姐,你不認識的。

    ” 許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個同事的顧小姐嗎?” 曼桢本來跟世鈞說要給他打件背心,但是她這種地方向來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織了一件。

    她的絨線衫口袋裡老是揣着一團絨線,到小飯館子裡吃飯的時候也手不停揮地打着。

    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來了。

    被他母親看在眼裡,他母親對于兒子的事情也許因為過分關心的緣故,稍微有點神經過敏,從此倒添了一樁心事。

    當時她先擱在心裡沒說什麼。

    叔惠是行蹤無定的,做母親的要想釘住他跟他說兩句心腹話,簡直不可能。

    倒是世鈞,許太太和他很說得來。

     她存心要找個機會和他談談,從他那裡打聽打聽叔惠的近況,因為兒女到了一定年齡,做父母的跟他們簡直隔閡得厲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個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親也去看朋友去了。

    郵差送了封信來,許太太一看,是世鈞家裡寄來的,便送到他房間裡來。

    世鈞當着她就把信拆開來看,她便倚在門框上,看着他看信,問道:“是南京來的吧?你們老太太好呀?” 世鈞點點頭,道:“她說要到上海來玩一趟。

    ”許太太笑道:你們老太太興緻這樣好!不放心,想到上海來看看。

    其實我是要回去一趟的。

    我想寫信去告訴她,她也可以不必來了——她出一趟門,是費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館也住不慣。

    ”許太太歎道:“也難怪她惦記着,她現在就你這麼一個孩子嘛!你一個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沒催你早一點結婚麼?”世鈞頓了一頓,微笑道:“我母親這一點倒很開通。

    也是因為自己吃了舊式婚姻的苦,所以對于我她并不幹涉。

    ”許太太點頭道”這是對的。

    現在這世界,做父母的要幹涉也不行呀!别說像你們老太太跟你,一個在南京,一個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這樣住在一幢房子裡,又有什麼用?他外邊有女朋友,他哪兒肯對我們說?”世鈞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結婚的對象,他決不會不說的。

    ”許太太微笑不語,過了一會,便又說道:“你們同事有個顧小姐,是怎麼一個人?”世鈞倒愣了一愣,不知道為什麼馬上紅了臉,道:“顧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

    ”許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對叔惠很不錯,要不怎麼會替他打絨線背心。

    除非她是相貌長得醜,所以叔惠對她并沒有意思。

    因又笑道:“她長得難看是吧?”世鈞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難看。

    不過我确實知道她跟叔惠不過是普通朋友。

    ”他自己也覺得他結尾這句話非常無力,一點也不能保證叔惠和曼桢結合的可能。

    許太太要疑心也還是要疑心的。

    隻好随她去吧。

     世鈞寫了封信給他母親,答應說他不久就回來一趟。

    他母親很高興,又寫信來叫他請叔惠一同來。

    世鈞知道他母親一定是因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裡,她要想看看他這個朋友是個什麼樣的人,是否對于他有不良的影響。

    他問叔惠可高興到南京去玩一趟。

    這一年的雙十節恰巧是一個星期五,和周末連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

    他們決定趁這個機會去痛痛快快玩兩天。

     在動身的前夕,已經吃過晚飯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

    許太太知道他剛才有一個女朋友打電話來,便道:“這麼晚了還要出去,明天還得起個大早趕火車呢!”叔惠道:“我馬上回來的。

    一個朋友有兩樣東西托我帶到南京去。

    我去拿一拿。

    ”許太太道:“喲,東西有多大呀,裝得下裝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經給你理好了。

    ”她還在那裡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無影無蹤了。

     他才去了沒有一會,倒又回來了,走到樓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來了!”原來是曼桢來了,他在弄堂口碰見她,便又陪着她一同進來。

    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麼?你去吧,真的,沒關系的。

    我沒有什麼事情——我給你們帶了點點心來,可以在路上吃。

    ”叔惠道:“你幹嗎還要買東西?”他領着她一同上樓,樓梯上有别的房客在牆上釘的晾衣裳繩子,晾滿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繩子斜斜地一路牽到樓上去。

    樓梯口又是煤球爐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裡住上幾家人家,常常就成為這樣一個立體化的大雜院。

     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裝穿得那麼挺括,人家大約想不到他家裡是這樣一個情形。

    他自己也在那裡想着:這是曼桢,還不要緊,換了一個比較小姐脾氣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裡帶。

     走到三層樓的房門口,他臉上做出一種幽默的笑容,向裡面虛虛地一伸手,笑道:“請請請。

    ”由房門裡望進去,迎面的牆上挂着幾張字畫和一隻火腿。

    叔惠的父親正在燈下洗碗筷。

    他在正中的一張方桌上放着一隻臉盆,在臉盆裡晃蕩晃蕩洗着碗。

    今天是他洗碗,因為他太太吃了飯就在那裡忙着絮棉襖——他們還有兩個孩子在北方念書,北方的天氣冷得早,把他們的棉袍子給做起來,就得給他們寄去了。

     許太太看見來了客,一聽見說是顧小姐,知道就是那個絨線背心的制作者,心裡不知怎麼卻有點慌張,笑嘻嘻地站起來讓坐,嘴裡隻管叽咕着:“看我這個樣子!弄了一身的棉花!”隻顧忙着拍她衣服上粘的棉花衣子。

    許裕舫在家裡穿着一件古銅色對襟夾襖,他平常雖然是那樣滿不在乎,來了這麼個年青的女人,卻使他采促萬分,連忙加上了一件長衫。

    這時候世鈞也過來了。

    許太太笑道:“顧小姐吃過飯沒有?”曼桢笑道:“吃過了。

    ”叔惠陪着坐了一會,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邊一直也沒說話,到現在方才開口問他太太:叔惠上哪兒去了?圓滑地答道:不知道,我隻聽見他說馬上就要回來的,顧小姐你多坐一會。

    這兒實在亂得厲害,要不,上那邊屋裡坐坐吧。

    ”她把客人讓到叔惠和世鈞的房間裡去,讓世鈞陪着,自己就走開了。

     許太太把她剛才給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過來了。

    世鈞拿起熱水瓶來給添上點開水,又把台燈開了。

    曼桢看見桌上有個鬧鐘,便拿過來問道:“你們明天早上幾點鐘上火車?”世鈞道:“是七點鐘的車。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