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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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人打算和嚴寒宣戰,把小船裡的蕰草搬運到預先開在田裡的方塘,然而帶泥帶水的蕰草凍得比鐵還硬,人們用釘耙築了幾下,就搓搓手說: &ldquo媽的,手倒震麻了。

    除了财喜,誰也弄不動它罷?&rdquo 然而财喜的雄偉的身形并沒出現在稻場上。

     太陽有一竹竿高的時候,财喜從城裡回來了。

    他是去贖藥的。

    城裡有些能給窮人設法的小小的中藥鋪子,你把病人的情形告訴了藥鋪裡唯一的夥計,他就會賣給你二三百文錢的不去病也不緻命的草藥。

    财喜說秀生的病是發熱,藥鋪的夥計就給了退熱的藥,其中有石膏。

     這時村裡的人們正被一件事煩惱着。

     财喜遠遠看見有三五個同村人在秀生家門口探頭探腦,他就吃了一驚:&ldquo難道是秀生的病變了麼?&rdquo&mdash&mdash他這樣想着就三步并作兩步的奔過去。

     聽得秀生老婆喊&ldquo救命&rdquo,财喜心跳了。

    因為驟然從陽光輝煌的地方跑進屋裡去,财喜的眼睛失了作用,隻靠着耳朵的本能,覺出屋角裡&mdash&mdash而且是秀生他們卧床的所在,有人在揪撲掙紮。

     秀生坐起在床上,而秀生老婆則半跪半伏地死按住了秀生的兩手和下半身。

     财喜看明白了,心頭一松,然而也糊塗起來了。

     &ldquo什麼事?你又打她麼?&rdquo财喜抑住了怒氣說。

     秀生老婆松了手,站起來摸着揪亂的頭發,慌張地雜亂地回答道: &ldquo他一定要去築路!他說,活厭了,錢沒有,拿性命去拚!你想,昨天回來就發燒,哼了一夜,怎麼能去築什麼路?我勸他等你回來再商量,鄉長不依,他也不肯。

    我不讓他起來,他像發了瘋,說大家死了幹淨,叉住了我的喉嚨,沒頭沒臉打起來了。

    &rdquo 這時财喜方始看見屋裡還有一個人,卻正是秀生老婆說的鄉長。

    這位&ldquo大人物&rdquo的光降,便是人們煩惱的原因。

    事情是征工築路,三天,誰也不準躲卸。

     門外看的人們有一二個進來了,圍住了财喜七嘴八舌講。

     财喜一手将秀生按下到被窩裡去,嘴裡說: &ldquo又動這大的肝火幹麼?你大娘勸你是好心呵!&rdquo &ldquo我不要活了。

    錢,沒有;命,&mdash&mdash有一條!&rdquo 秀生還是倔強,但說話的聲音沒有力量。

     财喜轉身對鄉長說: &ldquo秀生真有病。

    一清早我就去打藥(拿手裡的藥包在鄉長臉前一晃),派工麼也不能派到病人身上。

    &rdquo &ldquo不行!&rdquo鄉長的臉闆得鐵青,&ldquo有病得找替工,出錢。

    沒有替工,一塊錢一天。

    大家都推诿有病,公事就不用辦了!&rdquo&ldquo上回勞動服務,怎麼陳甲長的兒子人也沒去,錢也沒花? 那小子連病也沒告。

    這不是你手裡的事麼?&rdquo &ldquo少說廢話!趕快回答:寫上了名字呢,還是出錢,&mdash&mdash 三天是三塊!&rdquo &ldquo财喜,&rdquo那邊的秀生又厲聲叫了起來了,&ldquo我去!錢,沒有;命,有一條!死在路上,總得給口棺材我睡!&rdquo 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似的,秀生掀掉蓋被,顫巍巍地跳起來了。

     &ldquo一個銅子也沒有!&rdquo财喜丢了藥包,兩隻臂膊像一對鋼鉗,叉住了那鄉長的胸膊,&ldquo你這狗,給我滾出去!&rdquo 秀生老婆和兩位鄰人也已經把秀生拉住。

    鄉長在門外破口大罵,恫吓着說要報&ldquo局&rdquo去。

    财喜走到秀生面前,抱一個小孩子似的将秀生放在床上。

     &ldquo唉,财喜,報了局,來抓你,可怎麼辦呢?&rdquo 秀生氣喘喘地說,臉上燙的跟火燒似的。

     &ldquo随它去。

    天塌下來,有我财喜!&rdquo 是鎮定的堅決的回答。

     秀生老婆将藥包解開,把四五味的草藥抖到瓦罐裡去。

    末了,她拿起那包石膏,用手指撚了一下,似乎決不定該怎麼辦,但終于也放進了瓦罐去。

     太陽的光線成了垂直,把溫暖給予這小小的村子。

     稻場上還有些殘雪,斑斑剝剝的像一塊大網油。

    人們正在搬運小船上的蕰草。

     人們中之一,是财喜。

    他隻穿一身單衣,藍布腰帶依然緊緊地捆在腰際,袖管卷得高高的,他使一把大釘耙,&ldquo五丁開山&rdquo似的築松了半凍的蕰草和泥漿,裝到木桶裡。

    田裡有預先開好的方塘,蕰草和泥漿倒在這塘裡,再加上早就收集得來的&ldquo垃圾①&rdquo,層層相間&mdash&mdash ①垃圾&mdash&mdash稻草灰和殘餘腐爛食物的混合品。

    這是農民到市鎮上去收集得來的。

    &mdash&mdash作者原注。

     &ldquo他媽的,連釘耙都被咬住了麼?&mdash&mdash喂,财喜!&rdquo 鄰人的船上有人這樣叫着。

    另外一條船上又有人說:&ldquo啊,财喜!我們這一擔你給帶了去罷?反正你是順路呢。

    &rdquo 财喜滿臉油汗的跳過來了,貢獻了他的援手。

     太陽蒸發着泥土氣,也蒸發着人們身上的汗氣。

    烏桕樹上有些麻雀在啾啾唧唧啼。

     人們加緊他們的工作,盼望在太陽落山以前把蕰草都安置好,并且盼望明天仍是個好晴天,以便駕了船到更遠的有蕰草的去處。

     他們笑着,嚷着,工作着,他們也唱着沒有意義的随口編成的歌句,而在這一切音聲中,财喜的長嘯時時破空而起,悲壯而雄健,像是申訴,也像是示威。

     1936年2月26日作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