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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放回幾上去。

    “怎麼這樣清風雅靜?我以為你們一定嘻嘻哈哈的鬧得不得開交了。

    ”這個熟習的聲音使屋裡的衆人都驚訝地往門口看。

    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大太太周氏(覺新、覺民、淑華三人的繼母)拖着兩隻久纏後放的小腳顫巍巍地走了進來,淑英房裡的丫頭翠環提了一個燈籠跟在後面。

    衆人看見周氏,全站起來帶笑地招呼她。

     “你們劈蘭,為什麼不請我?卻躲在這兒吃?”周氏笑容滿面地問道。

     “我們沒有什麼好菜,就是請大舅母,大舅母也未見得肯賞臉。

    所以我們不敢請,”琴含笑答道。

     “媽,你不是在四嬸房裡吃過飯嗎?”淑華說。

     “我說着玩的,”周氏笑道。

    她忽然注意覺新不在這裡便詫異地問:“怎麼你大哥不在這兒?”“張嫂來喊他,說媽喊他去說話。

    難道媽在路上沒有碰見他?”淑華同樣詫異地說。

     周氏怔了一下,然後猛省道:“啊,那一定是錯過了。

    我本來要先到這兒來,翠環這丫頭一口咬定你們在湖心亭,所以我先到了那兒,再從那兒到這兒來。

    這樣就把你大哥錯過了。

    你們看冤枉不冤枉?”她的話像珠子一般從口裡接連地滾出來,好像不會有停止的時候似的。

    但是它們卻突然停止了。

    她喘了幾口氣,看見衆人還站着,便說:“你們坐呀!”又見黃媽和绮霞站在桌子面前低下頭望着飯碗,就對她們說:“你們坐下吃罷。

    ”她們應了一聲,卻不坐下去,就拿起飯碗,依舊立着埋下頭匆匆地幾口把飯吃完了。

    绮霞先放下碗走開去倒茶。

    周氏扶着翠環的肩頭,走到……H床前,在那上面翹起二郎腿坐了。

    她剛剛坐下,看見翠環還站在她旁邊,便和藹地對她說:“翠環,難為你,你回去罷,說不定你們太太要使喚你了。

    绮霞在這兒服侍我。

    ……你出去告訴大少爺喊他再到這兒來。

    我等他。

    ”她這樣遣走了那個身材苗條的婢女。

     “媽,你剛剛差張嫂來喊大哥去,怎麼你自己又親自跑來了?有什麼要緊事情?”淑華望着她的繼母擔心地問道。

     周氏喝了兩口茶,休息一下,笑答道:“張嫂剛剛走了。

    我忽然想起到花園裡頭來看看你們耍得怎樣,恰好碰見了翠環,我就喊她陪我來。

    我有一個好消息:剛才接到你大舅的信,他們因為外州縣不清靜,軍人常常鬧事,要回省來。

    下個月内就要動身,要請你大哥給他們租房子。

    ”“蕙表姐、芸表姐她們都來嗎?那我們又熱鬧起來了,”淑華快樂地大聲說。

     “那自然,她們兩姊妹去了将近四年,一定出落得更好看了。

    蕙姑娘早許給東門的鄭家了,這次上省來正好給她辦喜事,”周氏接口說。

     “我記得蕙表姐隻比二哥大一兩個月,芸表姐和二姐同年,”淑華說。

     “是呀!琴姑娘,不是你婆婆的喪事,你早就該出閣了。

    不曉得哪家少爺有這個福氣?”周氏把她的胖臉上那一對細眼睛擠在一起望着琴微笑。

    她打定主意把琴接過來做媳婦,這件事情已經提過了,而且得到了琴的母親的口頭允諾。

    不過覺民目前還戴着祖父的孝,琴又在四個月前死了祖母(那個長住在尼姑庵裡修道的老太婆),一時還不能辦理訂婚的手續。

    然而這件婚事決不會在中途發生變故。

    所以周氏現在很放心地跟琴開玩笑。

    衆人馬上笑了起來。

     琴和覺民不覺偷偷地對望了一眼。

    兩個人都紅了臉,掉開頭看别處。

    琴撒嬌般地笑着不依周氏,一面說:“大舅母不該拿我開玩笑,我又沒有得罪過大舅母。

    ”周氏也笑起來了。

    她連忙分辯道:“啊喲,琴姑娘,你真多心,我哪兒是拿你開玩笑?說實話,我真不願意你出閣。

    我們家裡幾位姑娘跟你要好得勝過親姊妹一樣。

    你倘若嫁到别家去。

    她們一定要痛哭幾場。

    ”琴聽見這番話紅了臉不作聲。

     “那麼,媽,你就早點拿定主意索性把琴姐接到我們家來罷。

    ”淑華看見母親有興緻,就趁勢把她盤算了許多日子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呸,”琴忍不住紅着臉啐了淑華一口,但是眼角眉尖卻露出喜色。

    覺民有點激動,睜着一雙眼睛帶了祈求的眼光望着他的繼母,等着從那張小嘴裡滾出來的像珠子一般的話。

     周氏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她心滿意足地微笑了。

    她得意地說:“是呀,我已經跟姑媽說定了。

    隻是不曉得琴姑娘願意不願意。

    ”琴紅着臉低下頭去。

    她正在為難之際,忽然看見淑貞房裡的年輕女傭喜兒跑得氣咻咻地從外面進來。

    喜兒看見周氏在房裡,就站住恭敬地招呼一聲,然後向淑貞說:“四小姐,太太喊你立刻就去。

    ”淑貞看見喜兒進來就變了臉色,又聽見她的話,心裡更不快活,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氣,噘着嘴說道:“我不去。

    ”“太太一定要你去。

    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回太太,太太動了氣,拍桌子打掌在罵人,春蘭挨了打,連我也挨了一頓好罵。

    四小姐,你還是去罷,你不去,太太又會喊春蘭來喊的,”喜兒紅着臉喘着氣,半央求半着急地說。

     “我不去!我不去!”淑貞掙紮似地搖擺着頭接連說,于是賭氣般地閉了嘴不作聲了。

     “四小姐……”喜兒又催促地喚了一聲。

    淑貞不理睬她。

    喜兒還要說話,卻被周氏打岔了:“喜兒,你就回去對你們太太說我留四小姐在這兒耍。

    ”“你看四小姐這樣害怕回去,你何苦再逼她,你就扯個謊,讓她在這兒多耍一會兒罷,”琴也幫忙淑貞說話。

    淑英和淑華也都表示要喜兒獨自回去。

     喜兒更加着急起來,就放肆地說:“大太太,琴小姐,我們太太的脾氣你們都是知道的。

    她生氣的時候毫不講道理。

    我倒不怕。

    不過四小姐還是早點回去好,回去晏了,惹得我們太太發火,會挨一頓好打的!”琴看見淑貞又急又怕,像是要哭出聲來又極力忍住的樣子,便走去站在淑貞的背後,按了按她的肩膀,又緊緊捏住她的手。

    淑貞畏縮地偎着琴,不作聲,時時仰起臉去看琴和周氏,好像把她們當作她唯一的救星一樣。

     喜兒的話說完了,周氏略略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便沉吟着,不再開口。

    琴有點氣惱,但仔細一想,覺得喜兒說的也是實話,不便把她駁回,正在心裡盤算有什麼巧妙的辦法使淑貞渡過這個難關。

    淑英、淑華都是憤憤不平,卻也無法可想。

    隻有覺民動了氣說:“四妹,你就不回去,看五嬸把你怎樣!”他還想說下去,卻被周氏警告似地瞅了他一眼,便把未說的話咽住了。

     淑貞一分鐘一分鐘地拖延了一些時候,拼命抓住那一個微弱的希望,後來聽完了喜兒的話,把過去的事情想了一想,知道再耽擱也沒有用處,又把衆人看一下,于是絕望地站起來,嗚咽地說了一句“我去!”不顧衆人就往門口一沖,跑出去了。

     喜兒茫然地站着,不知道應該怎樣做。

    “四妹!”淑英第一個喚道,琴、覺民、淑華三個人立刻齊聲叫起來。

    淑貞并不回頭,也不答應,就往假山草坪那個方向跑,隻看見她的影子在月光照着的地上搖晃。

     “喜兒,你還不快點跟去!”周氏用責備的口氣催促喜兒。

     這句話提醒了喜兒,她答應一聲,就轉身大步往外面走了。

     “四姑娘人倒還可愛,”周氏忽然自言自語地說了這一句,接着歎了一口氣。

     “隻是性情太懦弱,将來長大了也會吃虧的,”覺民嚴肅地接口說。

     周氏沉默着,不表示意見,别人也不作聲。

    隻有淑英心裡猛跳了一下,她覺得覺民的話好像是故意說來警告她的,她愈想愈覺得這種想法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