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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柔和的。

    月亮被暗灰色的雲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來。

    橋亭的影子帶了燭光在水面上微微地搖動。

    花草的幽香緩緩地從斜坡那面飄過來,一縷一縷的沁入了人的肺腑。

     《蘇武牧羊》唱完了。

    大家停了片刻,又唱起一首《望月》來,接着又唱了一首《樂郊》。

    《樂郊》還沒有唱完,就看見覺新拍着手從橋頭走過來,绮霞提了一盞風雨燈走在前面。

     “你們倒舒服,”覺新走到亭子門口,大聲叫道,然後大步走進來,站在衆人旁邊。

    绮霞把風雨燈放在一個凳子上面,便走到條桌前拿起先前帶來的籃子,再去把大理石桌上的茶壺和杯盤都收撿了,一一放在籃子裡面。

     大家吹唱得起興了,淑華和淑貞還想唱。

    覺新卻接連催衆人走,一面動手去關窗。

    覺民也吹滅了明角燈裡的蠟燭,把燈放回在條桌上。

    衆人便動身走了。

     淑英手裡捏着洞箫。

    琴拿着笛子。

    绮霞提着籃子,淑華順手在籃裡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着。

    覺民提着風雨燈在前面走。

    覺新走在最後。

    他們出了彎曲的石橋,就順着梅林旁邊的一條小路走。

    起初他們在湖濱,後來便轉過一座假山,進了一帶欄杆,然後走過一道架在小溪上的樹幹做的小橋,經過另一座假山旁邊的芍藥花圃,就轉入一片臨湖的矮樹林。

    那裡間隔地種着桃樹和柳樹,中間有一段全是桑樹。

    桃花已經開放,白紅兩色掩映在綠樹叢中,雖在夜晚也顯得分明。

     這時月亮已經從雲圍中鑽出來了。

    樹林中有一條小路。

    這裡樹種得稀疏一點,淡淡的月光從縫隙射下來,被枝葉遮去了一部分,隻剩下一些大的白點子。

    風雨燈給他們照亮一段路,慢慢地向前移動。

    他們是挨次走的。

    在後面的人就看不清楚燈光照亮的路。

    有時,覺民走得太快了,淑貞就捏緊琴的手膽怯地叫起來。

    覺新便安慰淑貞兩句。

    覺民也把腳步放慢一點。

    快走出樹林時,他們就看見燈光從水閣裡射出來在湖上搖晃了。

     “你們看我辦事多快!”覺新誇耀地說。

     “這算是醜表功,”淑華說着噗嗤笑起來。

     “菜是何嫂做的?”琴帶笑問道。

     “那自然,包你好,”覺新短短地回答。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水閣前面。

    月光在淡灰色的瓦上抹了一層銀色,像繪圖似的,把一叢觀音竹尖的影子投在那上面。

     水閣門大開,從裡面灑出來明亮的燈光。

    門前幾株玉蘭花盛開,滿樹都是耀眼的大朵的白花。

    一縷一縷的甜香直向衆人的臉上撲來。

     “好幾天不來,玉蘭花就開得這麼好,”琴望着周圍的景色沉醉似地贊了一句。

     “這真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了,”淑英無意地接了一句。

    她本來想取笑琴,但是說了出來又覺得失言,就紅着臉不做聲了。

    幸好衆人并沒有留意她的話。

     在裡面預備酒菜的黃媽、何嫂兩人聽見了外面說話的聲音,連忙走出來迎接他們。

    覺民就把風雨燈遞給黃媽。

     衆人趁着一時高興就一擁而進,到了裡面看時,一切都安排好了。

    中間那盞煤油大挂燈明亮地燃着,挂燈下面放了一張小圓桌,安了六個座位,衆人搶先坐了。

     桌上擺了六盤四碗的菜:冷盤是香腸鹵肝,金鈎拌莴筍之類;熱菜是焖兔肉,炒辣子醬,莴筍炒肉絲幾樣,都是他們愛吃的。

    大家就動起筷子來。

    黃媽燙了兩小壺酒,拿來放在覺民面前,笑容滿面地叮囑道:“大家不要多吃酒,吃醉了沒有人擡回去。

    ”她特别關心地看了覺民一眼。

     覺民笑道:“我曉得。

    你管我比太太還嚴。

    你快去服侍太太吃飯罷。

    你放心,我不會多吃酒。

    ”“太太今天在四太太房裡陪王外老太太吃飯。

    我在這兒服侍你們,何大娘就要出去照應海少爺,”黃媽笑眯眯她說。

    她忽然瞥見何嫂端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焖豆腐走過來,便接過了一碗放到桌上,然後走開去把飯鍋子放到煤油爐子上面。

     “何嫂,這兒沒有事情了,你回去罷。

    你打風雨燈去,等一會兒喊個底下人送來好了,”覺新用筷子去挾豆腐,連頭也不掉地吩咐何嫂說。

     “是,大少爺。

    我不要打風雨燈,我有油紙撚子,”何嫂應道,就匆匆地走了。

     衆人有說有笑地吃着。

    黃媽和绮霞兩人在旁邊伺候他們,绮霞走來走去地給衆人斟酒。

    酒喝得并不多。

    覺新喝了兩杯忽然有了興緻,就提議行酒令。

    于是明七拍,暗七拍,飛花,急口令等等接連地行着,大家嘻嘻哈哈地鬧了兩個鐘頭,除開淑貞外每個人都吃得臉紅紅的,卻還沒有盡興。

    但是大房的另一個女傭張嫂突然打了一個紙燈籠從外面走進來,一進屋就嚷道:“大少爺,太太喊你就去,有話說。

    ”覺新不大情願地答應一聲,推開椅子站起來。

     張嫂看見淑貞正在跟琴講話,就大驚小怪地打岔道:“四小姐,你們的喜兒正在找你。

    五太太剛打好牌,五老爺回來,就同五太太吵架,吵得很兇。

    五太太要你去。

    ”淑貞談得正高興,聽見張嫂的話,馬上變了臉色,把嘴一扁,賭氣般地答道:“我不去!”張嫂睜大眼睛驚愕地望着她。

    “四妹,五嬸喊你去,你還是去的好。

    我們一起走罷。

    ”覺新先前略有一點醉意,但這時卻清醒多了。

    他勸淑貞回房去見她的母親。

    他知道她要是不去,她的母親沈氏一定不會放過她。

     淑貞紅了臉,欲語又止地過了片刻。

    她剛站起來又坐了下去,終于忍不住訴苦地說:“媽喊我去,不會有什麼好事情。

    每回爹同媽吵過架,媽受了委屈,就拿我來出氣。

    我好好的,沒有一點過錯,也要無緣無故地挨一頓罵。

    ”淑貞露出一臉的可憐相,求助地望着這幾個堂哥哥和堂姊姊,眼圈紅着,嘴在搐動,差不多要哭了出來。

     “那麼就不回去罷。

    你在這兒耍得好好的,何苦去受那場冤氣,”覺民仗義地說。

     “好,四妹,你就聽二表哥的話索性不回去,等五舅母氣平了時再說。

    她要是知道了怪你,我就去給你講情,”琴坐在淑英和淑貞的中間,愛憐地側過頭去看淑貞,溫柔地鼓舞道。

    接着她又對覺新說:“大表哥,你一個人去罷。

    我把四妹留在這兒。

    ”她看見張嫂還站在那裡不走,就吩咐道:“張嫂,你出去千萬不要對人說四小姐在這兒啊。

    ”張嫂連忙答應了幾聲“是”,就站在一邊望着覺新的帶了點酒意的臉。

    覺新還留戀地立在桌子前把兩隻手壓在圓桌上面,忽然發覺張嫂在旁邊等他,就下了決心說:“我走了。

    ”黃媽給他絞了一張臉帕來,讓他揩了臉。

    于是他跟着張嫂走了出去,張嫂打燈籠在前面給他照路。

     衆人默默地望着覺新的背影,直到燈籠的一團紅光消失在松樹叢中時,淑華才帶了嚴肅的表情說:“媽喊大哥去,一定有什麼要緊事情。

    ”“不見得,說不定就講五爸五嬸吵架的事,”覺民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時黃媽給衆人都絞了臉帕,绮霞端上新泡的春茶來,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

    淑華看見桌上碗碟裡還剩了一點菜,就對黃媽說:“黃媽,你們把菜熱一熱吃飯罷。

    ”她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便捧着杯子站起來,走到床前面把茶杯放在幾上。

    她覺得臉還在發燒,人有些倦,就在床上躺下去。

     覺民也離開座位,走到琴的背後,幫忙她低聲安慰淑貞。

    淑貞埋下頭默默地玩弄着一雙象牙筷。

    黃媽和绮霞兩人添了飯坐下來拌着殘湯剩肴匆匆地吃着。

     淑英突然感到房裡冷靜,她默默地踱了兩三步,就從幾上拿起洞箫,一個人走到屋角,推開臨湖的窗看月下的湖景。

    過了半晌她把箫放在嘴上正要吹,又覺得頭被風一吹有點發暈,便拿下箫來,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