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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喊人給你打盆臉水來,洗洗臉。

    ”她說着就要走出去。

     “二妹,你不必出去,何嫂就在裡頭,”覺新連忙阻止道。

    他提高聲音叫了兩聲“何嫂”。

    何嫂在裡面答應着。

    他一回頭看見蕙仍然站在寫字台旁邊,便笑問道:“蕙表妹,你不坐?”“不要緊,我站站就走的,”蕙淡淡地答道。

     “多坐一會兒也好。

    我晏點去也不要緊。

    橫豎劍雲愛打牌,就讓他多打一會兒,”覺新懇求地挽留道,空闊而冷靜的房間在他的眼裡突然顯得溫暖而有生氣了。

     何嫂從裡面走出來,喚了一聲“大少爺”。

     “給我絞個臉帕來揩揩臉,”覺新猛省地擡起眼睛吩咐了這一句,然後回頭去看蕙,他的清瘦的臉上浮出了憂郁的微笑。

    他關切地問道:“你身體好像也不大好。

    我看枚表弟身體很壞。

    你沒有什麼病痛罷?”蕙搖搖頭,低聲答道:“還好。

    ”淑英瞅了蕙一眼,插嘴說:“病是沒有的,不過她身體弱。

    雖然比枚表弟稍微好一點,然而也得小心保養才是。

    ”覺新笑了笑,淡淡地說:“你現在對我生疏多了。

    上一次你離開省城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

    你常常拉住我問這問那的。

    你還記得嗎?”蕙的臉上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

    她埋下眼睛低聲答道:“我都記得。

    不過那時也不算小了。

    ”“你的事情我也曉得。

    枚表弟還告訴我,你為這件事情哭過幾個晚上……”覺新繼續說下去,但是聲音有些改變了。

    這時何嫂絞了臉帕過來遞給他,他接着揩了臉,把臉帕遞還給何嫂,又吩咐了一句:“倒三杯茶來。

    ”何嫂答應着往裡面房間去了。

    她很快地端了一個茶盤出來,把上面托着的三杯茶依次放在三個人的面前。

    她帶着好奇心偷偷地看了看三個人,便輕輕地走開了。

     “大哥,你何苦又提起這種事情?你難道要把我們也惹得流眼淚?”淑英忍不住皺起眉頭嗔怪似地對覺新說。

     覺新憐惜地看了淑英一眼,然後又把眼光停在蕙的臉上。

    他忽然換了顫動的聲音說:“你看我們三個人落在同樣的命運裡面了。

    看見你們,就好像看見了我自己的過去。

    我是不要緊的。

    我這一生已經完結了。

    三弟最近還來信責備我不該做一個不必要的犧牲品。

    他說得很對。

    可是你們還太年輕,你們不該跟着我的腳迹走那條路。

    我覺得這太殘忍了。

    ”他很激動,仿佛就要哭出來似的,但是他突然用了絕大的努力把感情壓住了。

    他用一種似乎是堅決的聲音收住話頭說:“我不說了。

    再說下去我又會哭起來。

    說不定更會把你們也惹哭的。

    ……你們坐罷。

    ”蕙依舊靠了寫字台站着,把一隻膀子壓在面前那一疊罩着布套的線裝書上。

    她擡起淚眼喚了一聲:“大表哥。

    ”她想說什麼話,但是嘴唇隻動一下又閉緊了。

    隻有她那感激的眼光還不停地愛撫着覺新的突然變成了陰暗的臉。

     房裡接着來了一陣沉默。

    靜寂仿佛窒息了這三個人的呼吸。

    他們絕望地掙紮着。

     “蕙表姐,我們走罷。

    ”過了一會兒淑英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讓大哥休息一會兒。

    我們快去把東西撿好拿來,同他一起到花園裡去。

    我們已經耽擱很久……”但是沉重的鑼聲像野獸的哀鳴似地突然在街中響了。

    夜已經很靜。

    每一下打擊敲在銅鑼上就像敲碎了一個希望。

     “怎麼就打二更了!”淑英驚訝地自語道。

    接着她又失望地對蕙說:“那麼蕙表姐,你真的就要回去了?”“我以後會常來的,”蕙留戀地望了望淑英,安慰地說。

     淑英想了一下,忽然欣喜地挽住蕙的膀子說:“蕙表姐,你今晚上就不要回去。

    琴姐今晚上也在我們這兒睡。

    ”“不行,”蕙搖搖頭,憂郁地答道。

    “我不先跟我父親說好,是不行的。

    ”“我去跟周外婆說,她可以作主,”淑英依舊固執地抓住那個就要飛走的希望。

     “這也沒有用,”蕙略帶悲戚地說。

    “連婆也拗不過我父親。

    ”街中的鑼聲漸漸地低下去,似乎往别的較遠的街道去了。

     蕙剛剛說完話,翠環就提着風雨燈從外面走進房來。

     “二小姐,你們把東西撿齊了嗎?我們快走罷,打過二更了,”翠環一進房間就笑吟吟地說道。

     “還沒有,”淑英笑答道,“我們立刻就去!”她又央求覺新道:“大哥,你陪我們到大媽屋裡去一趟。

    ”“也好,”覺新答應了一句,便跟着她們到周氏的房間去了。

     淑英和蕙兩個把白天脫下的裙子等物疊在一起,包在一個包袱内。

    淑英打算叫一個女傭把包袱提到花園裡去。

    覺新卻自告奮勇,說他願意打風雨燈。

    她們拗不過他,就讓他從翠環的手裡接過燈來,由翠環捧着包袱。

    于是他們一行四個人魚貫地走出房間,又從過道轉進了花園的外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