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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下面傳出,同時步槍也在無目的地向遠處回禮。

     于是他們的野戰便開始了。

     大有隻叫他們隔幾分鐘放幾響火槍,意思是告訴敵人這斜坡上有人預備着他們過來。

    他手裡的步槍隔一歇才放射一回,他每次放槍時手頭上覺得很輕松,然而遇到這一次的勁敵,他的粗手指把住槍杆自己也覺得驚顫。

    從那東面的,西北兩方的此住彼起向村子與野廟愈打愈近的密集槍聲,可以知道土匪的人數不少,而且他們的子彈像是頗為充足。

    這時兩方都彼此看不見身影。

    龍王廟的地勢窪下,西北方的農田接連着東面河流蜿蜒過來的土岸,向下面射擊是居高臨下。

    而大有這一群占住的斜坡,較好也較為危險。

    因為由斜坡上去,樹木多,農田隻是幾段豆地,容易望遠。

     大有在初開火時他隻是注意着向前方看,還可以靜聽槍聲從哪方射來。

    懸念着村子中的情形和廟裡的那些少有武器的老人,他并不十分害怕。

    打過十幾分鐘以後,戰況更緊急了,先在陳家村東面響的槍聲倒不很多,隻不過似作警戒很稀疏的放射,而從西北兩面逼過來的子彈卻愈打愈近。

    啪啪的響聲聽去像不過半裡地。

    聯莊會的人初下手還能沉住氣,吹号,放槍,經過這短短的時間後,顯見出軍器的優劣與攻守的異勢了。

    他們在廟門外,樹林子中,沒有什麼憑借,明明知道土匪一定是在小苗子的田地裡與土岸旁邊,而回打起來可不知哪裡有人。

    敵人的槍彈是一律向着廟門外的松林集中射擊。

    尤其是西面的槍響,圍着土地廟前後盡着放。

    情形的危急很容易看得出。

    他們不敢向廟裡跑,恐怕被人家圍住;又不敢向陳家村去,那一段路上怕早已有埋伏,經過時一定也要橫死多少人。

    而當前的守禦,既無土牆,又沒有及遠的好多步槍,&hellip&hellip他們想不到土匪會來這麼些槍支! 沒有辦法,大有已經放過兩排子彈,在石碑後面粗聲喘着氣竭力支持。

    他知道他的槍若不努力使敵人不敢近前,這一角的局面一定要被搶去。

    他向哪裡退哩?下面隻有幾棵小樹,大約用不到跑入松林,子彈已可穿透他們的脊背。

    他聽明了,有十幾支盒子槍在對面的土阜下頭專來對付他自己,有時從石碑側面似乎可以看見土阜下的人頭。

    相隔不過二百步,比初聽時由西面來的槍聲近得多了。

    他的左手緊緊握住槍身,仿佛如握着一條火熱的鐵棍,子彈帶着了汗濕,緊束胸前,呼吸分外不利便。

    然而他把一切都忘了:家庭,老婆,孩子,田地,恥辱,未來,&hellip&hellip在這一時中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使用他的武器,整頓起所有的精神作生命的争鬥!雖然事情是完全出于他的預想之外,而他那事實到了面前卻絕不退縮的堅定性,在這個炎熱與饑餓的時間中卻一個勁地發展出來。

     他知道在土阜後面的敵人要從斜坡上沖過來,直奪龍王廟的大門,這是一條要道,若有疏失,自然關系他們全體的失敗。

    自己萬不肯放松,且是沒有退路!下面的夥伴們又急切分不出幾杆步槍跑上來打接應。

    這些沒有指揮者的農民,隻知把守住廟門向外亂放子彈、火藥,沒料到這一面的危急。

    大有一邊盡力抵禦,又囑咐身旁那個黑高個滾下坡去趕緊調人。

    黑高個身子很靈活,抱了火槍即時翻下坡去,到了平地,他起身的太快了,恰好一個流彈由背後穿過來,打中他的左脅,他尖銳地叫了一聲,倒在一棵老松樹下面,作了這次戰争的頭一個的犧牲者。

     這一聲慘叫驚壞了斜坡上面與松林中的防守者,不曾料到這好打拳棒的高個兒應該死在這裡,從亂雜的還擊的槍聲中可以知道他們的憤怒與急遽了! 命令沒有傳到反而葬送了這一個好人,大有從石碑後面被慘叫的聲音驚轉過來,看清在血泊裡翻滾的受傷者,他不自覺地呆了,雙手中的步槍幾乎丢在地上。

    受子彈傷死在戰場上,這是第一次的經驗,何況高個兒是為傳達自己的話而死呢!他無論如何勇敢,還沒有看死人一點不覺驚訝的習慣。

    他正在惶張與急躁之中,手上少放了兩槍,對面一陣喊聲,從土阜後跳出七八個漢子,手裡一色的短槍,槍彈在空氣中連接振動的聲響,如同若幹鬼怪在他身邊吼叫。

    大有的那些夥伴也喊着放了幾槍,速力既差,又無準頭,在曠野中那些舊式的裝藥火槍哪能與連珠放射的盒子槍抵抗。

    他們絕沒管顧,便争着往斜坡下跑。

    隻這一陣亂動,已經被對方打倒三四個。

    大有用上所有的力量連射去一排子彈,居然使那群不怕死的兇漢傷了兩個,略略緩和了一步。

    他知道站不住,也學着高個兒的滾身方法翻下去。

    更顧不得那些夥伴們是怎樣逃走的,隻看見躺在土地廟前一個傷在胸口的年輕人,從絕望中望了大有一眼!在這一瞬中,大有已經滾到坡下。

     加入松林的大隊,與由廟裡出來的那些老年人合在一起,他們一面竭力頂着打,一面卻急促着商定趕緊退回陳家村,因為這野廟中沒法守禦,怕有被敵人完全繳械的危險。

     沖過這條半裡路的空地卻不是容易事。

    這一百幾十個農民與一群狼狽的老人,以及廟裡原來的住人,連合起來分成三隊。

    一共有将近二十支的步槍,施放開僅有的子彈,從松林裡向四面射擊,同時那些避難的與武器不完備的防守者瞅空急速跑去。

    大有偏偏是有步槍的一個,在這危險的時間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将武器交付他人,自裝弱蟲。

    他不顧滿身的泥土與像澆水的汗流,他同那些大膽的青年由松林中沖出。

    當然,從西南方攻下來的敵人也拼了性命努力于人的獲得,由斜坡上往下打,據着非常便利的形勢。

    北面農田裡的匪人早已逼近,這已不是為了财物與保護地方的戰争,而是人與人的生命的争搏。

    兩方都有流血的死傷者,在迸響的槍聲中誰也不能作一秒鐘的躊躇與向後的顧念。

    大有餓了半日而且原來的渴睡未退,恰好來作這樣的正面的防戰,分外吃力。

    然而他這時咬緊了牙齒,似乎平添上不少力量,那斜坡上兩個受傷的一堆血痕在他的眼前變成火團,飕飕啪啪的槍聲似炸碎了自己的腦殼。

    他随着那些勇士跳出密蔭之外,彎着腰且打且走。

    果然是他們拚命的效果,相距半裡地的敵人終于沒敢靠近,及至他們退到陳家村的栅門邊時,又與在近處的幾個埋伏者打過一次。

     其結果,他們的大隊究竟跑回村子去,大有隻聽見自己這一群中有不斷的喊叫聲音,傷了多少他來不及查問。

    幸而敵人的子彈在松林中一陣急烈的圍打後,似乎已經不多了。

    四周雖有喊聲,射過來的子彈卻已稀少得多,而大有跑到栅門外時,斜拖在腰上的子彈帶除卻布皮也是一點分量沒有了。

     這一群勇敢的農民雖然也有受傷的,他們卻掙紮着進了栅門。

    大有一看見自己的鄰人迅速地拉開木栓開門,将他們納入,他心頭上一松,同時腳步略緩一緩,後面敵人的追擊又趕上來。

    幸虧木栅外隻是一條小路,兩旁有不少的白楊作了逃避者的天然保障,所以敵人沒敢十分近逼。

    不幸的大有剛從一棵樹後彎了身子轉過來,右腿還沒擡起,在膝蓋上面有一個不大的東西穿過,他趁勢往前一跳便倒下來。

    眼前一陣昏黑,全身的力量像被風完全吹散,隻是大張開口伏在地上喘着。

    跑在他前面的兩個回過身來,毫不遲疑地一齊拖着他塞進栅門去。

     稀落的來往槍聲中,大有隻覺得天地像傾陷了!他卧在他人汗濕的肩上并不覺痛,隻是右腿像離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