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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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的窮亂,都不如這個新聞使人激動。

     大有現在又從地窖中回來。

    他昨天跑出去到野外樹林子中過了一整天,冬天林子中有什麼可吃的東西?他隻可把存在地窖裡的番薯帶到隐秘的地方用幹枝烘着充饑。

    不知村中的餓鬼走完了沒有?直到晚上,他躊躇着沒敢回去。

    在冰冷的溝底走着,又靠靠大石塊取暖,雖然打着冷顫,他想起上一次的滋味,就算再教他剝去一件棉衣也還情願。

    就這樣昏迷中度過冷夜。

    腳上盡是凍裂的傷口,竭力忍着,仍然快走不動。

    天剛明亮,一群凍雀在幹樹上争吵,仿佛站在高處對他嘲笑,多日沒曾刮剃的短胡子被冷霜結成一層冰花,呼吸也十分困苦,全身的血液像全凝結住了。

    好容易才走回村子中去。

     果然是十分清靜,聽不到那些咒罵聲與女人的哭聲。

    全村子的人都起身得很遲,一個男人沒碰到。

    兵士全行退出,不錯,符合了自己的意願。

    踏着霜花,他覺得從腰部以下平添了力氣。

    越過無人把守的栅門,往自己的家中去。

    他進栅門時,忽然聽得從東邊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斜路上,他剛回過臉去,一個人的後背,他看得清,直往那空地窖走去。

     &ldquo誰?&rdquo迸出了一個字音。

     隔着幾丈遠的距離,那人機警地回望了一下。

     &ldquo徐?&hellip&hellip&rdquo他也放緩了腳步。

     清切地急促地擺擺手,一定怕還有兵。

    明明是徐利,卻沒向村裡來。

     &ldquo這東西同我一樣,不曉得到哪裡去受了一夜的冷罪!&hellip&hellip地窖子裡準保沒人還躺在那裡睡覺。

    &rdquo他想着,急于看看家中的情形,便來不及去追問徐利了。

     什麼器物都沒剩下,那位可憐的老兵與他的夥伴們全替大有帶去了。

    隻有兩條破髒的棉被,還是那住客的留情。

    空空的盛米糧雜物的瓦甕與簍子,連燒湯的柴草都用盡了。

    妻在屋子裡躺着起不來,打熬的辛苦與對于物件的心痛,使這個誠實的,夢想着過好日子的女人病倒了。

    大榆樹下一隻瘦狗雖然撐着骨頭勉強起來迎着這流離凍餓的主人,它的皮毛幾乎根根尖豎起來,連歡吠的力氣也沒有。

    聽聽左右鄰居也一樣的寂靜。

    淡淡的晨光從樹枝上散落下來,茅草屋角上的霜華漸漸隻餘下幾處白點。

    大有看看妻的黃瘦的臉,與平薄的胸間一起一伏不很均勻的氣息,他又走出,在院子中立定。

    正對着少了門關的黑闆門,門扇上缺了半截身子的門神似仍然威武地向自己看。

    雖然是被日光曬淡了的紅臉,卻是那麼和平,喜笑,仿佛是大有的老朋友。

     &ldquo難道全村的人都病倒了,還是累的動不得?&rdquo他咬着牙望着,像是對與自己講交情的門神這樣說。

    再向屋子裡看了一遍,還有什麼呢?現在真是隻餘下不到二畝的小畝地了。

    舊債務還扛在肩上,不用想,這新的負擔又穩穩地壓上來。

    年底要怎麼過的去?還有明年的深春呢?憑什麼去耕種?幸而沒被他們擄了去,可是蹲在這一無所有的小屋子裡能夠喝西北風麼?他恍惚間記起去年冬天的事,比這個時候還晚,遇見杜烈才能夠過了一個平穩年。

    大約他知道這裡是這樣紛亂,不會再回陶村去的。

    那雪地,爹爹的身影,風,杜烈的言語,一時都湧上心頭。

    還記得他在溫暖的炕上曾對自己說: &ldquo鄉間混不了,你去找我。

    &rdquo這句話,自己在當時也覺得是被人欺負後的一條大路,及至借了他的款項後,又糊塗過下去。

    還是想着生産的土地,想着豐富的收獲與披蓑衣光身子在高粱地内出汗的工作。

    最大的事是爹的老病。

    現在什麼都完了!再挨下去,連走路的盤費怕也要收拾到人家的手心裡去。

     &ldquo你去找我!&rdquo他覺得那沒有到過的大地方,有人在向自己招手,那邊有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還有許多新鮮的美麗的東西等待自己開眼。

    這殘破、窮困、疾病、驚吓的鄉間,還有什麼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