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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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客人的真意。

     像是清醒過來的罪人,他以為他的理智能夠克服了這魔鬼的誘引。

    炒飯與牛肉絲吃起來格外有味。

    想不到自己居然有點硬勁,不但可以逃免了叔父的命令,又能給自己添上了一重“克己”的工夫。

    他在腦子中描畫出那個胖臉幹員笑裡藏針的面色;包運私貨的李小泉,在一邊巴結湊趣的卑鄙樣子;以及一本正經的叔父在搖頭輕歎。

    他們哪會想到自己在這個精美的小房間裡吃獨桌?平常想不到的乖巧與克制,這晚上都來了,因此他又很樂觀。

    “需要冷靜,——更需要理智點,什麼事一定可有相當的解決。

    明兒來,校中風潮是又一個的試金石,當然會計劃出一種高明的态度,何至左右都不是!……”這類的思潮翻一個小小的浪花,又點到密司S的态度上:究竟是女孩子的把戲,不是什麼雜志上提到,凡是女子多少帶點狐狸的狡狯,終久有一天捉住她的尾巴!……到明兒,慢慢地想方法,會失敗到她身上?論哪一樣?……他用鑲銀的牙箸攪動深紫色的鴨肝片,稍稍用力,那嫩軟的東西被夾成兩小段,送到口中,咀嚼着又粘又膩的味道。

    意思很朦胧,也許在未來他會把S像鴨肝一般的這麼含的住,……準沒錯兒。

     雖然不過兩杯酒下肚,而且又馬上自己克制住了,可是他的膽力比飯前增大了。

    憂郁、煩悶去得很快,像秋空中的輕雲,經不住一陣爽利的清風吹散了。

    他決定這晚上要找快活,一切事都放在一邊,到明兒,自可用理智的刀鋒向更深處分削,再求結果,不會晚。

     略覺得輕飄飄地掠下了包銅的樓梯,看畫着三角圖案的牆上,挂鐘已經八點半了,沒留心倒消磨了兩個鐘頭。

     穿過霓虹燈閃着藍眼睛的熱鬧街道,腳步快得多,有時低聲吹着口哨,惹得行人道上的幾個聳散着細發的女人們對他格外注視,他也向她們溜幾眼,得勝似地再向前走。

     九點後,在電影院中他看了兩小時的美國電影,在眼前閃晃的是飛躍的大腿,與強盜的手槍,加上溜銀的跑馬,奇奇怪怪的卡通片。

    及至從光亮的立體大建築物裡随着稀稀落落的男女出來之後,他又在想着别的計劃了。

    時間還早,回去一定不能馬上睡覺,如果在這個時候去翻厚本的洋文書,未免太煞風景了。

    理智使他明兒再說!戀愛,風潮,隔得還遠的教室中的上課,更不必忙。

    他隻好盡力去找方法消遣這春末的深夜。

    他覺得自己有可佩的決心,仿佛能報複叔父與那位幹員、李小泉三人給自己的晦氣似的。

     湊巧,在一家咖啡館前,碰個對面。

    穿着騎馬褲、黑上衣的徐健兒,挺胸凸腹地站得姿勢很好,像是預備擲鉛餅的架步,隻差右手沒向後伸出去,原來他在呆看着幾個西洋男女的出入。

     冷不防,志剛從左肩上用手遮住了那呆鳥的一隻眼。

     “嘛?……誰?”吃驚的叫聲使志剛大笑。

     “你這——少爺,蹓跶來,你倒享福。

    學校裡鬧得天翻地覆,交了你的好運。

    瞧你這身份兒,這簇新的西服,一定是去會情人?……” 健兒是校中有名的五虎将之一,在全運會上曾出過風頭,一口東北話十句裡往往有兩句是脫了闆的罵人語尾。

    大個,圓眼睛,粗眉角,論分量也有近兩百斤重。

    他是校中最受優待的學生,向來不管那些小事,終天在外邊與體育派的人們混。

    本名是徐健,人家送他的健兒外号,他很高興;印在名片上,表明他是個現代的大無畏的青年。

    與志剛沒有多大交誼,可是對于外事不屑談不理會的态度上,他們可十分契合。

     “你們,運動員,動不動情人不情人,‘自古美女愛英雄’,你們硬充充膀子,便把女孩子做了俘虜,好容易!像我這樣的,講情?……” “喂!老剛,咱還值得來那一套酸溜溜的玩意?于今世界講真戀真愛,不是老實人誰玩那個?我這兩天被學校的風潮打昏了腦袋殼,開會又開會,嘛勁?吃過晚飯,呆不住了,跑出來溜腿,咱是同志,在這一條線上。

    你瞧,大家火并,到頭總有吃虧的,犯得着?本來想到跳舞場出出力,一個人怪冷清的,好,咱就一道,瞧你這身衣服也得走上這麼一趟啊。

    ……” 健兒把鴨舌帽拿在手裡,抛上去又接下來,手法漂亮,尖尖的厚嘴唇一突一突地,意思是還有話說。

     志剛也正在微覺彷徨的途中,難得碰到這位不期而遇的伴侶。

    雖然嫌他粗魯點,可是行家,吃大餐,跳舞,準包不會露怯。

    于是他們并着肩,右腿緊跟着左腿,向上擡,向下落,四隻皮鞋在水門汀的花磚道上響着青年風的勇武的樂調。

     “這次,你準是第一次見見健兒的身段。

    咱們到跳舞場一塊來還是破天荒。

    要跳得好舞,腳底下生勁——有根。

    跳舞,男人永遠是女的扶手,是主動不算被動。

    這個與運動有關,說你會不信,淨說本行的好處?對呀,運動有修養,許多事都占便宜,包括了精神的與物質的。

    我的華爾滋最有拿手,敢與鬼子水兵賽賽。

    我有目的,這不僅是娛樂,練身段,舒筋,和血。

    腳闆怎麼一轉,周身都像發了酵。

    女的像小皮球,怎麼滾怎麼是。

    ……老剛,你太穩了,腳步踏不開。

    像是吃飽了的鴨子。

    ——你可别生氣,你們文绉绉的科班,一個勁,做什麼老是不前又不退;不出大力又不肯撇得開。

    我說這話,就多啦,校裡的風潮照例是好從文科學生領頭,然而打硬仗又找到咱們武的。

    ……中用不中用?你說。

    哈哈,哈!……” 健兒與志剛斜對面坐着,這一次他們都沒下場。

    每人守着一杯濃黑的咖啡。

    健兒十分得意,正在發揮他的運動哲學。

    然而志剛卻沒大理會他,直瞧着一位穿駝絨袍、五十開外、梳着蒼白的分頭先生抱着上回自己的舞伴,用青緞鞋在有光地闆上打旋轉。

    金口、尖頭、高跟的細腳與渾然的有柔感的老式緞鞋配合着,掉換腳步,真是另一種的幽默味。

    那叫雪的高個舞女,每轉到自己身旁,從那男人的肩上給自己一溜的眼風,像是扮鬼臉,又像是預約再一次的伴舞。

    那黑眼球一盯着他,志剛便有點坐不住,老是随她的身子轉動。

    如果他自己跳,至少還可看個完全的正面,胸脯,…… “喂!剛,怎麼啦?又走了神?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