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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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寓所,規規矩矩記條文,查法律名詞。

    雖是學生究竟還有點兒老風度,正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像這類輕松又是故意常說的感慨話,時常博得到同事們與友人的贊歎;“所以咧,造成現時還可在社會上混點事情的資格,老學生自然有拿手。

    ……”那些人把一樣是輕松的贊美話敬過來,他便抹着光光的上唇,帶着鄭重的微笑,點頭收口。

     志剛見過叔父的常态不止一次了,雖不對自己正式下嚴重訓斥,然而這指桑比槐,與令人頭痛的歎息,往往使自己坐立都覺不安。

    他住在這個冷冰冰的家庭中毫無快感,叔母每天出去打牌,一個小弟弟交給老媽子,叔父差不多得夜十二點方坐了包車回來,有時連着三幾夜不見人。

    與叔母說,不是公事忙便是出差。

    叔母已經快六十歲了,比丈夫大五六歲,似乎很看的開,再不過問男人的事。

    照例每個月從叔父手裡接過幾百元的花銷,便什麼事與她無關。

    因此叔父對外人總說内人是少有的賢惠人,懂得婦人的道理。

    他們如此淡漠地度着日子,誰不問誰的行動。

     然而志剛也有他的課外的消遣,那般志同道合的朋友曉得他是這地方××公司經理的侄子,手頭又松,自會有許多适意的新玩法,所以平日除開回家之外他并不嫌寂寞,也想不到什麼高遠的事上去。

     自從近幾天來,糊裡糊塗地學校中忽然鬧起風潮來(他真有點糊塗,對于學潮的原因),學生與學生中間,教職員與教職員中間不曉得怎麼生出許多波折?他太不關心了,平日是那麼超然的,弄不清這裡頭真有什麼是非,不過他在恍惚中也知道與救國的題目有關。

    以外呢,他連向大家問問也不肯。

    不過另外有層困難,使他感到苦悶。

    自己已經是二年級了,好容易混得過沉重的功課,每回考試沒有補考。

    雖說原先對于文憑不放在心上,年級高一點,未來的籌思使他不能不把利害估算一下。

    如果自己加入激烈派,名目說是好聽,于學生的本分上也許說得過,救國,……因救國而運動,為青年的集團作聲援,難道不佳?然而結果呢?或者因此犧牲了他的另一面的前程?不至被團體把自己出賣了吧?不至與學校當局作正面的沖突吧?……這幾天中,連他唯一的嗜好——網球拍子都懶得拿了,少對手,提不起興緻。

    今天為了一位校外朋友的邀約,在××中學的體育場上跳打了兩個鐘點,臨别時還得分心囑咐那位偏戴着醬色小帽的姑娘替他守秘密。

    被同學們知道了,他沒有勇氣能夠抗得住許多鄙視的眼光與鋒銳的唇舌。

     到家來,一股喘不出來的氣頂住嗓門,腦子裡一個勁發脹。

     小客廳中叔父與那位幹員談話的聲音小得多了,有時似是攙雜着幾句東洋話。

    叔父為了地方的關系,倒能在公事餘暇找東洋人溫習着當年法政學校中的舊課。

    他有那麼熱的一顆心,比年輕學生知道用功的利益,不到一年居然能夠與他們辦一點小交涉了。

    不過志剛一聽見他們密談中有些“苦米,尼紅”的語音,更沒意思,一骨碌跳下床來向院子裡沖去。

     是春末了,木栅上的藤蘿開得正好,鮮潤的粉紫色的墜花,那麼安閑與那麼幽麗。

    十字木架中簇着叢疊的小葉子。

    映在土地上像一幅配置好的藝術的攝影。

    去年新栽的木筆花敗了,還留有未堕的紫英。

    一群蜜蜂在藤蘿架底下哄成陣。

    小弟弟喂養的大黑貓睡在草地上打唿噜。

    天太長了,斜陽的餘光仍然溫布着春暖。

    院子對過的一帶小山上閃着金輝,小松樹、檞樹、洋槐,連成一片淡綠色波面。

    多舒暢的時季,風絲兒不動,一切是在平和安閑中屏着氣息,引人沉醉。

     約計快五天了,雖然不上課,可不曉得把時間怎麼發送的那樣快。

    近來有兩件事使他總拿不定準,也無從表示态度:對于學校,因救國問題釀成的風潮,要往哪邊站?還有密司S對自己那麼真切熱烈的要求,還不表示态度,她既非嚴重地拒絕,又沒有同意的表示,隻在飛霞的腮頰上分外浮上一層妩媚的嬌笑。

    ……除此之外,她似乎分外忙,與男朋友們的交際也分外多。

    三次電話的回複總有兩次是:“小姐與朋友出去玩去了”。

    這是個粉紅色的新謎,自己無從猜起;即使猜明了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怎樣進行。

     看到院子裡各種生物的閑适樣子,更加增了心上的煩悶,他走遠點,離開半曳着绛花絲帷的玻璃窗有幾十步。

     小房子中的電鈴響了,聽差一個都不在,他起初不理會,禁不住連接着又響了兩回,他沒好氣地到灰色鐵門邊用力撥開鐵關。

    以為是小弟弟由學校回來,沒想到随着那沉重的門扇擁過一個瘦弱的身子來。

     軟絨小帽,短短的青絨大衣,一雙光亮皮鞋。

    高尖鼻梁,露骨的雙顴,配合成另一樣的身形。

     “對不起,老爺在家嗎?你?……” “客廳裡,誰?你貴姓?”志剛有點迷糊,曾沒見過這樣的一位熟客。

     “啊!啊!您是這宅的侄少爺吧?早已聞名,不是在大學讀書?” “……” “我,李小泉,隔兩個禮拜總與老爺見面,不過不常到府上。

    ” “李小……李先生。

    ”志剛到這時才曉得來客是哪一個,因為他也是早已聞名的了。

    接着道:“在客廳裡,請進,我有事,不陪,——不陪。

    ” 那輕小身段的人眯着斜小的一雙眼,不再說什麼,穿過藤花架,推開石台上的銅把子花玻璃門閃進去了。

     “非想個法脫開不成!一個行屍已夠受了,平空又飛來一個他——這包走私貨的小流氓。

    我哪裡有這份耐力,坐下聽他們扯淡。

    ”他想着,盡用手指捏弄眉頭,找主意,一陣惡心的味道在胸中擁撞,而室内同時也起了一陣笑聲。

     他知道這著名的李小泉與叔父不是平常的交誼,他在流氓的幫裡勢力不小,開着大飯館子,專門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物來往,放印子錢,吃腥賭,而他的唯一的财源是包私運。

    北方來的私貨,并不用他親自冒險,有的是走長道的小婁羅,一批貨來到,有多少份子,坐守現成。

    他在這樣團體中是外交老手,認識的體面人物頂多,辦起事來準沒錯。

    誰遇見他總是李大爺、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