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的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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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他空空跑去一趟,還得趕着回來上課。

     與那對青年外國人挨肩走過的時候,穿着短袖白襯衣的高顴骨的男子向他凝望了一下,或者要說什麼話,但因為自己專為來看人家,像是心虛,趕緊低了頭忙忙地穿過竹徑,臉上覺得有點發燒。

    下土坡時回頭看,男的一隻手圍了淡青色軟綢的細腰,兩個身子緊靠着向廟裡走去。

     上午上第一課時覺得有許多話要告訴那些呆望着自己的孩子,要一字一句搜尋着說,有點怪,向來用不到這麼吃力。

    “常識課本”,事情是簡單到用不着詳說,怎麼講來講去,自己的耳朵聽去也有些不對勁。

    孩子們好在都不留心,有的在石闆上畫畫,有的坐在木凳上閉了眼睛打瞌睡。

    在每天,他總得走下吱吱響的木台,把他們教導一番。

    這一時卻不管了,心裡十分煩膩,像有許多問題沒得到答複。

    夜中并沒失眠,眼皮沉重得很,時而有一點水珠在眼角邊上浸潤。

    很想倒在草地上睡一覺,或者喝兩杯好酒。

    …… “老師,……”一個十四五歲的黑臉的學生立起來,像要質問功課上的疑難。

     他覺得精神微微地振作一下。

     “什麼?——有不識的字?” “不,老師,問一點事。

    ……老師,水雲觀裡新到的是不是外國人?……人家說是老毛子,對不對?” “老毛子?人家說,許是。

    我不知道。

    ……”一本薄薄的教本很自然地放到髒污的破桌子上,同時他的臉上現出微微笑容。

     那個大一點的級長又進一步追問: “……外國人到這山裡來幹什麼?還住在破廟裡。

    ” “好糊塗!你就沒看見?人家叫了多少做活的去收拾屋子,一定是開旅館。

    ” 又是一個啞謎,其中有幾個略大幾歲的仿佛猜得到“旅館”這兩個字似是而非的意義,可也說不清。

     “旅——館?做什麼用?” 中年的先生禁不住把左手裡拿的竹條子放下,搔搔光頭皮,自己覺得是最蠢笨的人。

    每天眼見的這些孩子,真的不容易教他們明白一點點的事。

    然而這哪能不答複,于是他蹙着眉頭道: “那外國人把破廟的房子收拾幹淨,預備有逛山的人來好住宿,吃飯。

    ” 木台下幾十個拖着鼻涕與咧着口的小孩子,都楞楞地向自己看,後排,過十歲的三四個卻簡直笑了。

     “懂麼?人家這是來找地方做買賣。

    ”先生于無可奈何中又加上這一句的解釋。

     還是首先發問的級長聰明些。

     “老師,聽見說逛山的人天黑了就住廟,道士也管粗面餅子,還有寬面條、蘿蔔鹹菜。

    從前,——我爹說:他給人擡過山轎子,——有從遠處來逛的都是一樣。

    沒聽說還得外國人來預備房子,……人住。

    ” “老師,這是怎麼的?”另一個學生也站起來。

     本來今天午後周身不痛快,腦子裡熱烘烘地,勉強到班上混鐘點,卻偏來了這一套的考問。

    沒有理由,不答複他們,要怎麼說?再說上十多分鐘怕他們也明白不了。

    他向北牆站着,一隻手的中指敲着破黑闆上阿拉伯的字碼。

     “還聽不懂?為的賺錢。

    ——外國人逛山也有願意花錢的,廟裡不如旅館來的舒服。

    ” 覺得說的話十分清楚,再找不到更相宜于小孩子們能聽的字眼。

    雖是像些低能兒,比起市裡的精靈小學生。

    但“賺錢”總該明白吧?不過他這一時忘記了他的學生們終天是爬山道,吃棒子米、地瓜,隻會撿草、砍柴,什麼願意花錢、鬧闊這等詞類的涵義,愈講愈使他們糊塗。

     級長把厚嘴唇動了一動,像有許多話要問,但看見先生沉沉的面色便不說了。

    可也沒坐下,呆呆地對着黑闆。

     陰沉的屋子中很安靜,孩子們有的枕着胳膊彎合眼睡覺。

    門外松樹上小鳥兒撲楞楞竄枝子的聲響。

     “這麼說吧……”先生把中指指着字,“譬如一角錢,不行。

    吃了早飯,晚上沒了怎麼辦?……可也有錢現成的呢,不在乎,要舒服,吃的、喝的、玩的,多費點不管。

    ……不明白?外國人來開旅館也得有顧主呀,如今不同了,你爹說的是那些年的事。

    ……” “坐下。

    ”他看看孩子們沒有答話的,“你們大了就更明白。

    ……” 書本又取在手裡,懶懶地進行着第二冊的算術。

    孩子們一樣疲倦,因為這幾分鐘關于生活的問答,引不起他們的天真興趣。

     越是這麼窮苦的山中居民,越不能空着手過日子。

    雖然沒有好多的地畝去耕種,收割,然而“靠山吃山”,他們要從掙紮中得到些許的報酬,填滿他們的腸胃。

    到秋來,收拾木柴、下果子是重要的工作,這都是預備冬天大雪滿山時食糧的準備。

    有的年輕人便往遠處的山口處擡轎子,作挑夫;女人們忙着補綴棉衣,捆草,伐樹枝子,誰也不得安閑。

    所以在峽谷的上崖雖然新來那一對外國人,他們除掉曾到廟旁邊偷看幾眼外,幾天過後,也不覺得希奇。

    因為見過多少遊山的外國男女,穿的、吃的,以及那麼高興快活的樣子,與他們相比,差的太多。

    簡直不能想像那些人的福分多大。

    所以對于那一對外國人也懷着同一的想法,人家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到山裡來是玩,消遣。

    過煩了大地方的日子,找清靜。

    ……這是峽谷中山民的想法,不同小孩子們看見黃頭發高鼻梁的外國人以為十分奇怪。

     自從去看過一次外國人的先生,每值下課以後時常感到這所破房子的空虛。

    樹木,成群的小雞,山頭上雪白的山羊,都引不起自己興趣。

    轉過曲澗的小山道,水雲觀在高高矮矮的疏松中間,仿佛有點神奇的誘引。

    那兒,窮髒的住持,彎腰火夫,又加上不知從哪裡拖來的兩個美麗健壯的影子,這都是些可以考究的人物。

    比起自己來都可羨慕。

    一份不能遏住的心情,便把這山中分校教師的腳迹常時牽引到水雲觀去。

     與老是歎口氣或者搖搖斑白長發的住持下象棋。

    在石堆旁邊呆呆地互相凝視着。

    偶而有幾句話談到住持的客戶,道士雖然每月把鈔票收到褡裢裡,卻時時露出對他們不高興的神情。

    “廟裡窮了,說什麼”,“年輕的鬼子”,或是“邪氣”這幾句照常的話,像發感慨,也像是對付教師的詢問。

    至于别的事,他都搖搖頭不說什麼。

    年歲與孤寂将這位六十多歲的道士變成了一種奇異的性格,他不願意談的事情總不開口。

     是沉寂中的伴侶,教師自然不肯與道士斷了往來,但新的興趣與好奇心的滿足卻沒法由老道士的口中找得到。

     那一對男女并不像一般外國人,提了司的克,背起水壺,爬山越嶺,或是狂喝着大瓶的汽水、啤酒,快樂,說笑。

    他們沒事時在紅瓦頂的二層閣子上,男的常常一個上午不住口的讀書,女的則忙于洗刷各種用具,或者打絨繩衣服。

    白天各人分着幹各人的事,不多說話。

    有時幾個另一樣的外國人來了,男女主人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