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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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着兩把茶壺,連笠子也沒戴,便向門外的風雨中走去。

     不過半個鐘頭,這小屋子裡滿了煙、氣。

    笑聲,詛咒的話,歡喜的口氣,一齊在土炕上紛嚷着。

    地下有人在燎着镔鐵酒壺,木柴火焰一突一突地起落。

    牌局很容易湊成,老郭自然是不下手的,另外還有一個鎮上歇班的團丁來看熱鬧,赤着光腳,挽起灰褲管,坐在鐵匠的蓑衣上吸紙煙。

     門外的風聲小得多了,隻有一陣陣的細雨像灑豆子打在窗紙上,緊一會又慢一會。

     土炕上四個人的手指不住地挪動,眼光在煙氣中也不住地往左右看。

    他們互相訴說着“千子”“五條”“毛麼”“鬼車”的專名詞,銅闆,小票,在破氈上轉動,他們各自懷抱着勝利的希望,心也懸懸地擾動。

    獨有歇班團丁玉興覺得十分從容,他隻等待着酒熱了呷幾杯,好到炮樓上換班。

     “郭大爺,這二斤酒今晚上從哪個燒鍋裝來的?真香噴鼻子哩。

    ” 老郭在支起的磚前撥弄着柴頭,砸砸嘴道: “玉興,你在街上喝的酒不在少處,還聞不出來?這是二鍋頭,——是德勝号的新酒。

    今晚上雨落得有點涼,又預備打通夜,格外湊的手。

    到德勝去,正好人家的酒剛燒出來。

    我同掌櫃的說好,從場子裡接下來的,一點水沒攙,本來德勝的酒就比别家好。

    ” “怪不得!”青年的團丁望着酒壺底下的火光,“我想,平常聞不到這麼香。

    德勝這幾年生意做好了,石掌櫃的多能,誰也比不上。

    這幾年買賣難做,糧又落價,偏偏他有些鑽錢心眼,春天早早籴下秫秫,囤起來,做酒;又弄洋錢,一轉手就有利。

    ……” 團丁的話沒說完,炕上的一個人接話: “德勝不賺錢?不賺錢就能典地?石掌櫃的真會找便宜,這不是又發了一回外快财。

    ” 說這話的是老郭的隔壁緊鄰,鞋鋪子的賬先生王三成,他這時賭運很好,剛剛和了一套車。

     “外快财?什麼?”團丁問。

     “不知道?你問問鐵匠大哥是不是撿便宜?” “他媽的!這牌像有鬼,揭一張‘烏風’多好,……不來!三成你說什麼?你這張嘴就像壞女人的……什麼也藏不住。

    ”鐵匠正輸了沒好氣。

     “哈哈!怕什麼,你老人家自己出脫自己的産業,又不犯法,還背人?” “怎麼,大哥又賣地嗎?”老郭猜的自以為不錯。

     鐵匠将一手的紙牌向氈上一撒道:“不是賣,南泊下的地我用錢使,典出了九分,早上才論好價錢,寫了草契,不,三成怎麼知道,是他代的筆。

    就近石掌櫃的手頭現成,他典了去。

    ……” “人家憑着錢,這邊憑地,怎麼是發外快?”團丁進一步的追問。

     炕上的王三成是個滑嘴老鼠,他一面洗着牌,一面笑嘻嘻地回過頭來望着地下。

     “玉興,你現在真是吃糧的小子了,隻懂得耍槍,裝子彈,時候忘了,秫谷的收割也不明白,年紀輕輕的!……這是幾月?不正是要割秫秫的時候?這回把地典出去,人家不費力氣,不化糞料,先淨中這一季的紅米,難道這不是便宜貨?鐵匠大哥卻不在乎這點點哩。

    ” “唉!這麼樣,有錢,我早留下多好。

    ”老郭很可惜地歎着氣。

     “等到你抽十年頭再說吧。

    ”三成輕輕回答。

     别人一齊笑了,獨有鐵匠卻沒再說什麼,右手顫顫地捋着下胡根,大瞪着眼像有心事。

     “怎麼啦,地典出去,有的是賭本,愁什麼?好,揭牌!”另一個年輕人。

     “老郭,酒該熱了,先倒給我一碗。

    ”鐵匠懶懶地摸着紙牌,同時用幹黃舌尖扪着厚紫的下唇。

     燙熱的燒酒灌到每個人的腸胃中去,增加了他們消夜的興緻,玉興尤其高興。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包花生米做着下酒物,雖然不賭牌,覺得這已經是沾了大家的光,下半夜在炮台上守夜不怕初秋的冷風了。

     兩盞油燈躍躍地燃燒着光亮的燈芯,一屋子人把一切憂愁全忘了。

     在賭場裡誰高興談論這莊稼生活,地畝,糧米的話,一會都不複提起,大家在用心從紙牌裡找幸運;在寂寞的秋夜裡力求興趣的溫暖。

     這小世界中充滿着希望,歡笑,與快活的友誼,獨有鐵匠大哥卻在沉悶中成了唯一的輸家。

     連朝苦雨難得有這兩天的晴光,人人都怕高粱在泥地裡生了芽,趁着天氣好,牲口,人,車子,鐮刀,都紛紛在半水半泥的田地中忙着。

    初秋的收獲是農人一個興奮的時季。

     鐵匠大哥自從那夜賭輸了一回,鎮上再沒見他的身影。

    有人說他在他那小村頭上的茅屋裡犯痨病。

    也有人說這兩天同他的大兒子賭氣。

    本來他在家裡隔不上三天,爺倆就得吵嘴,鎮上與小村子的人誰都知道,并不希奇。

     然而以開小賭場為業的老郭卻感到十分落寞。

     沒曾熬夜,大家忙着下地搶活,連那些好玩的人也趁空去做短工,看邊,晚上有幾個人來,不到半夜便各自散了。

    生意自然清淡。

    最奇怪的是連鞋鋪的賬先生也同老鐵匠一樣的不見面。

     早飯後,老郭叨着烏木煙管逛到巷子口,路過鞋鋪,隻有兩個學徒在光滑的木案上上鞋底,賬桌邊木凳上空空的沒有三成的影子。

    本想過去問問,怕給那兩個小孩子瞧不起,“又來鈎引人,老沒出息!”良心的自責,使他将腳步另轉了一個彎。

     雞市正在這道小巷的前面,不逢集可十分清閑,連一把雞毛也沒有。

    三個光了上身的小孩在水溝旁邊垛泥磚。

    偶然有幾輛車子從巷子外邊走過去,正是從郊外高粱地推來的。

    在下垂的赤紅高粱穗子中間,隐藏着披了披布,滴着汗滴的黑臉。

    一隻牛或是個瘦怯的毛驢子,拉開缰繩邁着吃力的步拖動這一車重載,厚木輪子滾在泥裡印成了很齊整的一道黑溝。

     這些光景是老郭年年看慣的,引不起他的興味。

    他沒有一指地,好在用不到向車子,鐮刀上操心。

    沿着大街店鋪前廊的走道,悠閑而微覺郁悶地向南去。

     恰好距離出賣好酒的德勝号不過十多步,在那有石級的門首起了一片喧雜聲音,連罵帶恨。

    還有什麼“父債子還!……比不得到城裡見!”的口氣。

    意外激動引快了老郭的腳步,走近前,十幾個大小孩子圈住那字号的木闆門,正在聽那個臉上突結着紅筋的掌櫃作報告。

    偏巧玉興在字号南頭的木栅門邊值崗,他倒提了步槍蹓來,與老郭正碰個對面。

     “好湊巧,來聽,聽新聞。

    ”年輕的團丁向老郭打着招呼。

     “什麼呀?又是使差了毛票,人真好起哄。

    ” “哪裡的,這回的事,郭大爺,咱兩個都聽說過的,就是鐵匠——老鐵匠典地的那一出。

    ” “老鐵匠?小李屯的他?怪不得這幾天老不見到鎮上來。

    ”老郭對于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