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第二十一卷 臨安裡錢婆留發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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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術士喚做廖生,預知唐季将亂,隐于松門山中。

    忽一日夜坐,望見鬥牛之墟,隐隐有龍文五采,知是王氣。

    算來該是錢塘分野,特地收拾行囊來遊錢塘;再占雲氣,卻又在臨安地面。

    乃裝做相士,隐于臨安市上。

    每日市中人求相者甚多,都是等閑之輩,并無異人在内。

    忽然想起:“錄事鐘起,是我故友,何不去見他?”即忙到錄事衙中通名。

     鐘起知是故人廖生到此,倒屣而迎。

    相見禮畢,各叙寒溫。

    鐘起叩其來意,廖生屏去從人,私向鐘起耳邊說道:“不肖夜來望氣,知有異人在于貴縣。

    求之市中數日,查不可得。

     看足下尊相,雖然貴顯,未足以當此也。

    ”鐘起乃召明、亮二子,求他一看。

    廖生道:“骨法皆貴,然不過人臣之位。

    所謂異人,上應着鬥牛間王氣,惟天子足以當之,最下亦得五霸諸侯,方應其兆耳。

    ”鐘起乃留廖生在衙中過宿。

     次日,鐘起隻說縣中有疑難事,欲共商議,備下酒席在英山寺中,悉召本縣有名目的豪傑來會,令廖生背地裡一個個看過,其中貴賤不一,皆不足以當大貴之兆。

    當日席散,鐘起再邀廖生到衙,欲待來日,更搜尋鄉村豪傑,教他飽看。

    此時天色将晚,二人并馬而回。

     卻說錢婆留在家,已守過三個月無事,歡喜無限。

    想起二鐘救命之恩,大着膽,來到縣前,聞得鐘起在英山寺宴會,悄地到他衙中,要尋二鐘兄弟拜謝。

    鐘明、鐘亮知是婆留相訪,乘着父親不在,慌忙出來,相迎聚話。

    忽聽得馬鈴聲響,鐘起回來了。

    婆留望見了鐘起,唬得心頭亂跳,低着頭,望外隻顧跑。

    鐘起問是甚人,喝教拿下。

    廖生急忙向鐘起說道:“奇哉,怪哉!所言異人,乃應在此人身上,不可慢之。

    ”鐘起素信廖生之術,便改口教人好好請來相見,婆留隻得轉來。

     鐘起問其姓名,婆留好象泥塑木雕的,那裡敢說。

    鐘起焦燥,乃喚兩個兒子問:“此人何姓何名?住居何處?緣何你與他相識?”鐘明料瞞不過,隻得說道:“此人姓錢,小名婆留,乃臨安裡人。

    ”鐘起大笑一聲,扯着廖生背地說道:“先生錯矣! 此乃裡中無賴子,目下幸逃法網,安望富貴乎?”廖生道:“我已決定不差,足下父子之貴,皆因此人而得。

    ”乃向婆留說道:“你骨法非常,必當大貴,光前耀後,願好生自愛。

    ”又向鐘起說道:“我所以訪求異人者,非貪圖日後挈帶富貴,正欲驗我術法之神耳。

    從此更十年,吾言必驗,足下識之。

    隻今日相别,後會未可知也。

    ”說罷,飄然而去。

     鐘起才信道婆留是個異人,鐘明、鐘亮又将戚漢老家所見蜥蜴生角之事,對父親述之,愈加駭然。

    當晚,鐘起便教兒子留款婆留,勸他勤學槍棒,不可務外為非,緻損聲名。

    家中乏錢使用,我當相助。

    自此鐘明、鐘亮仍舊與婆留往來不絕,比前更加親密。

    有詩為證:堪嗟豪傑混風塵,誰向貧窮識異人? 隻為廖生能具眼,頓令錄事款嘉賓。

     話說唐僖宗乾符二年,黃巢兵起,攻掠浙東地方,杭州刺史董昌,出下募兵榜文。

    鐘起聞知此信,對兒子說道:“即今黃寇猖獗,兵鋒至近,刺史募鄉勇殺賊,此乃壯士立功之秋,何不勸錢婆留一去?”鐘明、鐘亮道:“兒輩皆願同他立功。

    ”鐘起歡喜,當下請到婆留,将此情對他說了。

    婆留磨拳撐掌,踴躍願行。

    一應衣甲器仗,都是鐘起支持;又将銀二十兩,助婆留為安家之費,改名錢-,表字具美,勸留“-”二音相同故也。

    三人辭家上路,直到杭州,見了刺史董昌。

    董昌見他器岸魁梧,試其武藝,果然熟閑,不勝之喜,皆署為裨将,軍前聽用。

     不一日,探子報道:“黃巢兵數萬将犯臨安,望相公策應。

    ” 董昌就假錢-以兵馬使之職,使領兵往救。

    問道:“此行用兵幾何?”錢-答道:“将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

    願得二鐘為助,兵三百人足矣。

    ”董昌即命錢-于本州軍伍自行挑選三百人,同鐘明、鐘亮率領,望臨安進發。

     到石鑒鎮,探聽賊兵離鎮止十五裡。

    錢-與二鐘商議道:“我兵少,賊兵多;隻可智取,不可力敵:宜出奇兵應之。

    ”乃選弓弩手二十名,自家率領,多帶良箭,伏山谷險要之處。

    先差炮手二人,伏于賊兵來路,一等賊兵過險,放炮為号,二十張強弓,一齊射之;鐘明、鐘亮各引一百人左右埋伏,準備策應;餘兵散在山谷,揚旗呐喊,以助兵勢。

     分撥已定,黃巢兵早到。

    原來石鑒鎮山路險隘,止容一人一騎。

    賊先鋒率前隊兵度險,皆單騎魚貫而過。

    忽聽得一聲炮響,二十張勁弩齊發,賊人大驚,正不知多少人馬。

    賊先鋒身穿紅錦袍,手執方天畫戟,領插令字旗,跨一匹瓜黃戰馬,正揚威耀武而來,卻被弩箭中了頸項,倒身颠下馬來,賊兵大亂。

    鐘明、鐘亮引着二百人,呼風喝勢,兩頭殺出。

    賊兵着忙,又聽得四圍呐喊不絕,正不知多少軍馬,自相蹂踏。

     斬首五百餘級,餘賊潰散。

     錢-全勝了一陣,想道:“此乃僥幸之計,可一用不可再也。

    若賊兵大至,三百人皆為齑粉矣。

    ”此去三十裡外,有一村,名八百裡,引兵屯于彼處,乃對道旁一老媪說道:“若有人問你臨安兵的消息,但言屯八百裡就是。

    ” 卻說黃巢聽得前隊在石鑒鎮失利,統領大軍,彌山蔽野而來。

    到得鎮上,不見一個官軍,遣人四下搜尋居民問信。

    少停,拿得老媪到來,問道:“臨安軍在那裡?”老媪答道:“屯八百裡。

    ”再三問時,隻是說“屯八百裡”。

    黃巢不知“八百裡”是地名,隻道官軍四集,屯了八百裡路之遠,乃歎道:“向者二十弓弩手,尚然敵他不過,況八百裡屯兵乎?杭州不可得也!”于是賊兵不敢停石鑒鎮上,徑望越州一路而去,臨安賴以保全。

    有詩為證:能将少卒勝多人,良将機謀妙若神。

     三百兵屯八百裡,賊軍駭散息烽塵。

     再說越州觀察使劉漢宏,聽得黃巢兵到,一時不曾做得準備,乃遣人打話,情願多将金帛犒軍,求免攻掠。

    黃巢受其金帛,亦徑過越州而去。

    原來劉漢宏先為杭州刺史,董昌在他手下做裨将,充募兵使,因平了叛賊王郢之亂,董昌有功,就升做杭州刺史,劉漢宏卻升做越州觀察使。

    漢宏因董昌在他手下出身,屢屢欺侮,董昌不能堪,漸生嫌隙。

    今日巢賊經過越州,雖然不曾殺掠,卻費了許多金帛,訪知杭州到被董昌得勝報功,心中愈加不平。

    有門下賓客沈苛獻計道:“臨安退賊之功,皆賴兵馬使錢-用謀取勝。

    聞得錢-智勇足備,明公若馳咫尺之書,厚具禮币,隻說越州賊寇未平,向董昌借錢-來此征剿;哄得錢-到此,或優待以結其心,或尋事以斬其首。

    董昌割去右臂,無能為矣。

    方今朝政颠倒,宦官弄權,官家威令不行,天下英雄皆有割據一方之意。

    若吞并董昌,奄有杭越,此霸王之業也。

    ”劉漢宏為人志廣才疏,這一席話,正投其機,以手撫沈苛之背,連聲贊道:“吾心腹人所見極明,妙哉,妙哉!”即忙修書一封:漢宏再拜,奉書于故人董公麾下:頃者巢賊猖獗,越州兵微将寡,難以備禦。

    聞麾下有兵馬使錢-,謀能料敵,勇稱冠軍。

    今貴州已平,乞念唇齒之義,遣-前來,協力拒賊。

    事定之後,功歸麾下。

    聊具金甲一副,名馬二匹,權表微忱,伏乞笑納。

     原來董昌也有心疑忌劉漢宏,先期差人打聽越州事情,已知黃巢兵退;如今書上反說巢寇猖獗,其中必有緣故,即請錢-來商議。

    錢-道:“明公與劉觀察隙嫌已構,此不兩立之勢也。

    聞劉觀察自托帝王之胄,欲圖非望;巢賊在境,不發兵相拒,乃以金帛買和,其意不測。

    明公若假精兵二千付-,聲言相助,漢宏無謀,必欣然見納,乘便圖之,越州可一舉而定。

    于是表奏朝廷,坐漢宏以和賊謀叛之罪,朝廷方事姑息,必重獎明公之功。

    明公勳垂于竹帛,身安于泰山,豈非萬全之策乎?”董昌欣然從之,即打發回書,着來使先去。

    随後發精兵二千,付與錢-,臨行囑道:“此去見幾而作,小心在意。

    ” 卻說劉漢宏接了回書,知道董昌已遣錢-到來,不勝之喜,便與賓客沈苛商議。

    沈苛道:“錢-所領二千人,皆勝兵也。

    若縱之入城,實為難制。

    今俟其未來,預令人迎之,使屯兵于城外,獨召錢-相見。

    彼既無羽翼,惟吾所制,然後遣将代領其兵,厚加恩勞,使倒戈以襲杭州。

    疾雷不及掩耳,董昌可克矣。

    ”劉漢宏又贊道:“吾心腹人所見極明,妙哉,妙哉!”即命沈苛出城迎候錢-,不在話下。

     再說錢-領了二千軍馬,來到越州城外,沈苛迎住,相見禮畢。

    沈苛道:“奉觀察之命,城中狹小,不能容客兵,權于城外屯劄,單請将軍入城相會。

    ” 錢-已知劉漢宏掇賺之計,便将計就計,假意發怒道:“錢某本一介匹夫,荷察使不嫌愚賤,厚币相招,某感察使知己之恩,願以肝腦相報。

    董刺史與察使外親内忌,不欲某來,又隻肯發兵五百人,某再三勉強,方許二千之數。

    某挑選精壯,一可當百,特來輔助察使,成百世之功業。

    察使不念某勤勞,親行犒勞,乃安坐城中,呼某相見,如呼下隸,此非敬賢之道!某便引兵而回,不願見察使矣。

    ”說罷,仰面歎雲:“錢某一片壯心,可惜,可惜!”沈苛隻認是真心,慌忙收科道:“将軍休要錯怪,觀察實不知将軍心事。

    容某進城對觀察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