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彎弓射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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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出的岩石擋住,已摸索不到,但若縱身下跳,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

     他處于絕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心想左右是個死,與其在這裡進退不得,不如奮力向上,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輕輕把左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又将右足搬上,總算上了數尺,接着又再向上挖孔。

    這般勉力硬上,隻覺頭暈目眩,手足酸軟。

     他定了定神,緊緊伏在石壁之上,調勻呼吸,心想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短刀再利,也必鋒摧刃折,但事已至此,隻有奮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會,正要舉刀再去鑿孔,忽聽得崖頂上傳下一聲長笑。

     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面前看到的隻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聽到笑聲,隻感詫異,卻不能擡頭觀看。

    笑聲過後,忽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

    又聽得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把繩索縛在腰上,我拉你上來。

    ”郭靖大喜,還刀入鞘,左手伸入一個小洞,手指緊緊扣住了,右手将繩子在腰裡繞了兩圈,打了兩個死結。

    那道人叫道:“縛好了嗎?”郭靖道:“縛好了。

    ”那道人似沒聽見,又問:“縛好了嗎?”郭靖提高聲音再答:“縛好啦。

    ”那道人仍沒聽見,過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氣不足,聲音送不到。

    你縛好了,就扯三下繩子。

    ” 郭靖依言将繩子連扯三扯,突然腰裡一緊,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

    他明知道人會将他吊扯上去,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隻感腰裡又是一緊,身子向上飛舉,落将下來,雙腳已踏實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裡逃生,雙膝點地,正要磕頭,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個頭了,夠啦,夠啦!好好,你這孩子有志氣。

    ” 崖頂是個巨大平台,積滿了皚皚白雪。

    那道人指着兩塊石鼓般的圓石,道:“坐下。

    ”郭靖道:“弟子站着侍奉師父好了。

    ”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門中人。

    我不是你師父,你也不是我弟子。

    坐下吧。

    ”郭靖心中茫然,依言坐下。

     那道人道:“你這六位師父,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我和他們素不相識,但一向聞名相敬。

    你隻要學得六人中任誰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

    你又不是不用功,為什麼十年來進益不多,你可知是什麼原因?”郭靖道:“那是因為弟子太笨,師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

    ”那道人笑道:“那也未必盡然,這是教而不明其法,學而不得其道。

    ”郭靖道:“請師……師……你的話我實在不明白。

    ”那道人道:“講到尋常武功,你眼下的造詣,也算不錯了。

    你學藝之後,第一次出手就給小道士打敗,于是心中怯了,以為自己不濟,哈哈,那完全錯了。

    ” 郭靖心中奇怪:“怎麼他也知道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雖然摔了你一個筋鬥,但他全以巧勁取勝,講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強得過你。

    再說,你六位師父的本事,也并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

    ”郭靖應道:“是。

    ”心道:“那也不錯。

    我六個師父武功很高,本來是我自己太蠢。

    ” 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師曾與人家打賭。

    要是我教你武功,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願意。

    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與人賭賽豈能占人便宜?”郭靖道:“賭賽什麼?”那道人道:“原來你不知道。

    嗯,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與你說知。

    你現今也不必問。

    兩年之内,他們必會跟你細說。

    這樣吧,你一番誠心,總算你我有緣,我就傳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覺的法子。

    ”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路、睡覺,我早就會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懷疑,口中不問。

     那道人道:“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

    ”郭靖更是奇怪。

    依言撥去積雪,橫卧在大石之上。

    那道人道:“這樣睡覺,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話,你要牢牢記住:思定則情忘,體虛則氣運,心死則神活,陽盛則陰消。

    ”郭靖念了幾遍,記在心中,但不知是什麼意思。

     那道人道:“睡覺之前,必須腦中空明澄澈,沒一絲思慮。

    然後斂身側卧,鼻息綿綿,魂不内蕩,神不外遊。

    ”于是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靜坐斂慮之術。

     郭靖依言試行,起初思潮起伏,難以歸攝,但依着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良久良久,漸感心定,丹田中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将上來,崖頂上寒風刺骨,也已不覺如何難以抵擋。

    這般靜卧了約莫一個時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對面打坐,睜開眼道:“現下可以睡着了。

    ”郭靖依言睡去,一覺醒來,東方已然微明。

    那道人用長索将他缒了下去,命他當晚再來,一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

     郭靖當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将他缒上。

    郭靖與母親同住一帳,平日跟着六位師父學武,有時徹夜不歸,他母親也從來不問。

    郭靖依着那道人囑咐,每晚上崖之事并不向六師說起,六位師父不知,自也不問。

     如此晚來朝去。

    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

    說也奇怪,那道人并沒教他一手半腳武功,然而他日間練武之時,竟爾漸漸身輕足健。

    半年之後,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現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巧勁;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數,忽然做得又快又準。

    江南六怪隻道他年紀長大了,勤練之後,終于豁然開竅,個個心中大樂。

     他每晚上崖時,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齊上,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

    直至他沒法再上,那道人才攀上崖頂,用長索缒他上去。

    時日過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來難以攀援之地,到後來已可縱躍而上,隻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

     又過一年,離比武之期已不過數月,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總脫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士的嘉興比武。

    眼見郭靖武功大進,六怪均覺取勝頗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更是喜悅無已。

    然而于這場比武的原因,始終不向郭靖提及。

     這天一早起來,南希仁道:“靖兒,這幾個月來你盡練兵器,拳術上隻怕生疏了,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

    ”郭靖點頭答應。

     衆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南希仁緩步下場,正要與郭靖過招,突然前面塵煙大起,人聲馬嘶,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

    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好一陣才把馬群定住。

     馬群剛靜下來,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沖入馬群之中,一陣亂踢亂咬。

    馬群又是大亂,那紅馬卻飛也似地向北跑得無影無蹤。

    片刻之間,隻見遠處紅光閃動,那紅馬一晃眼又沖入馬群,搗亂一番。

    衆牧人恨極,揮動索圈四下兜捕。

    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卻哪裡套它得住?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甚為得意。

    衆牧人好氣又好笑,都拿它沒法子。

    待小紅馬第三次沖來,三名牧人張弓發箭。

    那馬機靈之極,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蹿,身法之快,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

     五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

    韓寶駒愛馬如命,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馬雖多,竟也少有其匹,但比之這匹小紅馬,顯又遠遠不及。

    他奔到牧人身旁,詢問紅馬來曆。

    一個牧人道:“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哪處深山裡鑽出來的。

    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想用繩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沒套到,反而惹惱了它,這幾日天天來搗亂。

    ”一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道:“這不是馬。

    ”韓寶駒奇道:“那是什麼?”老牧人道:“這是天上的龍變的,惹它不得。

    ”另一個牧人笑道:“誰說龍會變馬?胡說八道。

    ”老牧人道:“小夥子知道什麼?我牧了幾十年馬,哪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說話未了,小紅馬又沖進了馬群。

     馬王神韓寶駒的騎術說得上海内獨步,連一世活在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歎勿如。

    這時見紅馬又來搗亂,他熟識馬性,知道那紅馬的退路所必經之地,斜刺裡兜截過去,待那紅馬馳到,忽地躍起,那紅馬正奔到他的胯下,時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

    韓寶駒往下一落,準拟穩穩當當地便落上馬背,他一生馴服過不知多少兇狠的劣馬,隻要一上馬背,天下更沒一匹馬能再将他颠下背來。

    豈知那紅馬便在這一瞬之間,突然發力,如箭般往前蹿出,他這下竟沒騎上。

    韓寶駒大怒,發足疾追。

    他身矮腿短,卻哪裡追得上? 蓦地裡一個人影從旁躍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紅馬頸中馬鬣。

    那紅馬吃驚,奔跑更快,那人身子給拖着飛在空中,手指卻緊抓馬鬣不放。

     衆牧人都大聲鼓噪起來。

     江南六怪見抓住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驚奇,又歡喜。

    朱聰道:“他哪裡學來這般高明的輕身功夫?”韓小瑩道:“靖兒這一年多來功力大進,難道他死了的父親真的在暗中保佑?又難道五哥……” 他們怎知過去兩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頂授他呼吸吐納之術,雖然未教他半點武藝,但所授的卻是上乘内功。

    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實是修習了極精深的輕身本領“金雁功”。

    他自己尚自渾渾噩噩,那道人既囑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覺。

    他内功日有精進,所練的“金雁功”成就,也隻在朱聰、全金發和韓小瑩所教的輕功中顯示出來。

    連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隻是時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絕未察覺其中真相。

    這時郭靖見那紅馬奔過,三師父沒擒到,飛身躍出,已抓住了馬鬣。

     五怪見郭靖身在空中,轉折如意。

    身法輕靈,絕非朱聰和全金發、韓小瑩所授輕功,定是另有所師。

    五人面面相觑,詫異之極。

    柯鎮惡目不視物,不知何以各人詫聲連發。

     郭靖在空中忽地一個倒翻筋鬥,上了馬背,奔馳回來。

    那小紅馬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有如發瘋中魔,但郭靖雙腿夾緊,始終沒給它颠下背來。

     韓寶駒在旁大聲指點,教他馴馬之法。

    那小紅馬狂奔亂躍,在草原上前後左右急馳了一個多時辰,竟是精神愈長。

     衆牧人都看得心下駭然。

    那老牧人跪下來喃喃祈禱,求天老爺别為他們得罪龍馬而降下災禍,又大聲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馬。

    但郭靖全神貫注地貼身馬背,便如用繩子牢牢縛住了一般,随着馬身高低起伏,始終沒給摔下馬背。

     韓小瑩叫道:“靖兒,你下來讓三師父替你吧。

    ”韓寶駒叫道:“不成!一換人就前功盡棄。

    ”他知道凡是駿馬必有烈性,但如讓人制服,那就一生對主人敬畏忠心,要是衆人合力對付,它卻甯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強脾氣,給那小紅馬累得滿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馬頸底下,雙臂環抱,運起勁來。

    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緊。

    小紅馬翻騰跳躍,擺脫不開,到後來呼氣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遇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動。

     韓寶駒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馬逃去,還不敢跳下馬背。

    韓寶駒道:“下來吧。

    這馬跟定了你,你趕也趕不走啦。

    ”郭靖依言躍下。

     那小紅馬伸出舌頭,來舔他的手背,神态十分親熱,衆人看得都笑了起來。

    一名牧人走近細看,小紅馬忽然飛起後足,将他踢了個筋鬥。

    郭靖把馬牽到槽邊,細細洗刷。

     他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練武,各存滿腹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