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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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任何個人的獨自的活動,都是清醒而目标明确的,然而一旦被生活的洪流彙聚在一起,就變得混沌不清了。

    人們日複一日地操心、忙碌,是被切身利害的作用所驅使。

    不過要不是那種在最高和最主要意義上的超脫感對這些作用進行調節的話,這作用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這個超脫感來自人類生存的相互關聯,來自深信彼此之間可以相互變換,來自一種幸福的感覺,那就是一切事物不僅僅發生在埋葬死者的大地上,而且還可以發生在另外的某個地方,這地方有人叫作天國,有人叫作曆史,也有人另給它取個名稱。

     對這條法則來說,這個男孩卻是個傷心而沉痛的例外。

    憂郁始終左右着他,無牽無挂也不能使他輕松和振作。

    他自知身上有着繼承下來的特性,常常以一種神經過敏的警覺在自己身上捕捉它的征兆。

    這使他痛心,傷害着他的自尊。

     從記事的時候起他就始終覺得奇怪,為什麼有的人體質發育得同旁人并無二緻,言語、習慣也與常人無異,卻不能成為和大家一樣的人,隻能得到少數人的喜愛,卻要遭到另一些人的嫌棄。

    他無法理解這樣一種狀況,那就是如果生來低人一等,便永遠不可能改善處境。

    做一個猶太人意味着什麼?為什麼他還需要生存?這個隻會帶來痛苦的無能為力的名稱,能得到什麼報償或者公正的解釋? 當他請求父親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父親便說他的出發點是荒謬的,不應該這樣判斷事物,但也提不出讓米沙認為是深刻的想法,使他在這個擺脫不掉的問題面前無言地折服。

     因此,除了父母以外,米沙漸漸對成年人充滿了蔑視,是他們自己把事情弄糟而又無法收拾的。

    他相信,長大以後他一定要把這一切弄個一清二楚。

     就拿眼前發生的這件事來說,誰也不能判定他父親向那個沖到車廂門口的精神病人緊追過去的舉動不對;誰也不能說那個人用力推開格裡戈裡·奧西波維奇,拉開車門,如同從跳闆上跳水似的從快車上倒栽蔥跳到路基上,他當時不應該讓火車停下。

     正因為扳了緊急制動閘的不是别人,而是格裡戈裡·奧西波維奇,結果列車才這麼不明不白地停了下來。

     誰都不了解火車耽擱下來的緣由。

    有人說是突然停車損壞了氣動刹車裝置;也有人說是因為列車停在一個坡道上,沒有一個沖力機車就啟動不了。

    同時又傳來另一個消息,說死者是個很有地位的人,他的随行律師要求從離這裡最近的科洛格裡沃夫卡車站找幾位見證人來作調查記錄。

    這就是為什麼司機助手要爬到電話線杆上去的原因,大概檢道車已經在路上了。

     車廂裡隐隐約約可以聞到有人想用盥洗水沖淨廁所時發出的氣味,還有一股用油膩的髒紙包着的帶點臭味的煎雞肉的味道。

    幾位兩鬓已經灰白的彼得堡的太太,被火車頭的煤煙和油脂化妝品弄得一個個活像放蕩的茨岡女人,可是照舊往臉上撲粉,拿手帕擦着手掌,用低沉的吱吱哇哇的聲音談天。

    當她們用頭巾裹住肩膀,走過戈爾東的包房的時候,擁擠的過道就成了打情罵俏的地方。

    米沙覺得她們正在用沙啞的聲音抱怨着什麼,要是從她們把嘴~撇的模樣來判斷,仿佛是說:“哎呀,您說說看,這可是多麼讓人激動呀!我們可和别人不一樣!我們是知識分子!我們可受不了!” 自殺者的屍體躺在路基旁邊的草地上。

    一條已經發黑的凝結了的血印,很清楚地橫過死者的前額和眼睛,好像在他臉上畫了個一筆勾銷的十字形符号。

    血仿佛木是從他身體裡面流出來的,倒像是旁人給貼上去的一條藥膏,一塊幹泥,或者是一片濕烨樹葉。

     好奇的和抱着同情心的人圍在死者身邊,去了一批,又來一批。

    他的朋友,也就是和他同車廂的那個身體健壯、神态傲慢的律師,仿佛裹在汗濕的襯衣裡的一頭種畜,麻木地緊皺着眉頭站在那裡望着死者。

    他熱得難過,不停地用帽子扇風。

    無論問什麼,他都似理不理地聳聳肩膀,連身子都不轉,回答說:“一個酒鬼。

    這難道還不清楚?這是典型的發酒瘋的下場。

    ” 一個身穿毛料連衣裙、披着一條帶花邊的頭巾的消瘦的婦人,兩三次走到死者身邊。

    這是兩名火車司機的母親、上了年紀的寡婦季韋爾辛娜。

    她帶着兩個兒媳免票坐在三等車上。

    那兩個女人把頭巾裹得很低,一聲不響地跟在她後面,像是修道院長身後的修女。

    周圍的人對這三位婦女肅然起敬,給她們讓開了路。

     季韋爾辛娜的丈夫是在一次火車事故中被活活燒死的。

    她在離死者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為的是在這兒能從人群的中間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不住地歎息,仿佛在比較兩起意外事故。

    “人的命運都是生來注定的。

    ”她似乎在這樣說,“你瞧,天主要是讓他生出個什麼傻念頭,就一定躲不開,放着榮華富貴不去享受,偏要到這兒來發瘋。

    ” 所有的乘客都到屍體這裡來過,隻是因為怕丢了東西,才又回到車上去了。

     當他們跳到路基上,舒展一下筋骨,摘幾朵野花,小跑幾步的時候,大家都有一種感覺,似乎隻是因為意外停車才來到了這個地方,如果沒有這件不幸的事,這片起伏不平的沼澤草地,這條寬闊的河和對岸上那高高的教堂和漂亮的房子,好像原本在世界上就不存在似的。

     就連那太陽也像是當地特有的,含着傍晚的羞澀照耀着路軌旁邊發生的這個場景,悄悄地向它接近,有如附近牧放的牛群中的一頭小牛,走到路基跟前,向人群張望。

     米沙被這意外的事驚呆了,一開始竟因為憐憫和驚吓而哭了起來。

    在漫長的旅途中,這個現在自殺了的人曾經到他們的車廂裡來過好幾次,一連幾個小時同米沙的父親談話。

    他說,最使人神往的是心靈的純潔、甯靜和對塵世的領悟。

    他還向格裡戈裡·奧西波維奇問了許多法律上的細節,以及有關期票、饋贈、破産和僞造等方面的訴訟問題。

    “啊,原來是這樣!”他對戈爾東的解釋表示驚訝。

    “您所說的都是挺寬大的法令。

    我的律師提供的情況可不一樣。

    他對這些問題的看法要悲觀得多。

    ” 每當這個神經質的人安靜下來以後,他的律師就從頭等車廂過來拉他到有公共客廳的車廂去喝香槟酒。

    這就是那位身體結實、态度傲慢、臉刮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