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醉枕美人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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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公蛭神争冷峻,冷曬道:“——你要我先行離開、是不?” 李師師楚楚動人的點了點頭。
孫公蛭一笑、抄起桌上的酒壺,也不倒酒,仰脖子一氣幹盡飲淨,然後崩的一聲,咬下了壺嘴,抛下一句話: “好,你要我走我便走,我也不礙着你的事——反正,在這兒偷雞摸狗的,又豈止我一個!” 說罷,他撈起焦尾風琴,猛回首,往窗外盯了一眼。
戚少商機伶伶的打了一個突。
此際,他跟那人首次正式對望。
戚少商心下一粟,以為對方必自窗口掠出,正要找地方回避,忽聽孫公蛭冷哼一聲,一手挾着琴,一手打開了門,大步而出:原在門個候着的李姥,因為門前一空,幾乎沒跌撞趴了進來。
戚少商隻覺與那人一記對望、就似是大日如來遇上了不動明王,打了一個星火四濺的交鋒,但又似是同一家、同一門、同一血脈的唇亡齒寒,首尾呼應。
他極憎恨這個人。
——好像這人能做到他不能做到的事。
他也覺得此人甚為親近。
——他和他之間,仿似沒有什麼分别! 這感覺很複雜,他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可是,孫公蛭仍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聽說皇帝來了,竟不從窗掠走,而大搖大擺的取道大門: ——莫非他不伯跟皇帝遇個正着!? 他這一走,才跨出大門,李姥幾乎跌将進來,同時,熏香閣中的綢簾急搖顫不已。
李姥慌忙的說:“……··妞,鸾鈴在龍頭殿搖響了……萬歲爺馬上就要一一” 話未說完,有人陰聲哈哈一笑,霍地拉開了多層雲布的綢簾,先是兩名力士、接着是四名侍衛,再來是三名太監,然後是六位宮娥,侍奉着一身着錦繡黃袍、須發稀疏的人,行了出來。
戚少商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閣裡有機關! ——敢情是皇帝在艮宮暗修潛道,乃直通李師師的熏香閣。
趙佶在上回遇弑之後,果然小心多、 ——但他仍色膽包天,不是絕足不登,而是暗令民工,為他挖一甬道,神不知、鬼不黨的直抵李師師香閨。
對趙佶而言,這可更方便了。
但要挖掘這一條通道,叉不知得花多少民脂民膏,傷了多少人心人力! 戚少商這一念及此,心裡有氣,卻聽趙佶笑道:“愛卿,可想煞朕不?朕明不上朝了,今兒就跟你颠三倒四來了,偏給你一個驚喜。
” 師師這時已回複鎮定,盈盈斂襖拜倒:“涉女子敢請萬歲爺福安。
” 趙佶打發侍從離去,呵呵扶起師師笑道,“卿卿還跟我來這 說着就笑茲茲的要跟師師親熱。
師師欲拒還迎,委婉相承,正要熟好之際,師師忽說:“妾身今日恰逢月信,精神4乏,陛下來得不湊巧,今晚恐未能待寝。
陛下忽如其來,可把奴家吓了一跳。
” 趙佶神色一變,他本業如渴如饑,而今大為掃興,隻說:“這有何難,朕即命大醫院備下藥方,停了信期,不就行了?你怕的不是朕來的突然吧?” 李師師矯笑婉拒道:“這怎生使的。
隻怕這一停訊,淨了妾身子,但也使妾人老色衰,陛下就不再要妾身侍奉了。
” 她隻避開了皇帝說來就來的事不說。
趙佶笑着擰她:“哪有這樣的事……卿卿今晚不便,但朕就是興勃,不如你跟我……” 師師隻嬌笑不依。
戚少商看得眼裡冒火,心裡發火,正想離去,忽爾,場中對話,卻有了變化。
許是李師師一再推拒,引起趙佶不快,隻聽他冷哼一聲便道: “師師,你也别大乘風得意飛得高,朕是憐你惜你,你的作為,朕豈不知?” 師師整衿欲言,恭謹的間:“陛下龍顔蘊溫,不知所指何事?” 趙佶直問:“前時我召你入宮,冊封妃嫔,你為何一再拒絕領旨,下怕欺君之罪麼!” 李師師幽怨的一歎。
趙佶果問:“有話便說無妨。
” 師師不敢擡頭:“我怕陛下一怒斬妾。
” 趙佶笑道:“哪有這種事!你盡說無妨,朕豈如小氣婦人。
” 師師仍是不敢擡眸:“妾不欲使陛下氣惱。
” 趙佶嘿聲道,“朕若惱你,早惱下了。
朕那日遇刺,暫退伏榻下,才知那是個隐蔽藏人好所在。
” 師師心頭一震,強自鎮定的道:“陛下的意思是……” 趙佶道:“沒啥意思。
朕那次匿于榻下,對你跟刺客交手護朕,很是感動,但卻令朕聯想起一首詞……” 師師便問:“什麼詞?” 趙佶信口念道:“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城上已三更。
向誰行宿?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 師師這會臉色微白,強笑道:“那不是妾作《少年遊》?陛下當時聽了,還給妾身幾句勉勵,令委鼓舞萬分,迄今未忘,感恩不盡呢!這詞又出了什麼漏子了?” 趙佶冷笑道:“這詞就是寫的太好了,你随意唱了,曲文卻記在朕心裡了。
回宮一想尋思,那不像是你手筆,即景抒情,清新流暢,似出自男兒氣,跟女兒家手筆,是分明不同的。
可是,那晚,朕為愛卿送來潮州甜橙,卿用玉剪挑開,親手剝喂朕口,這等細節,正是詞中所述,莫非愛卿把與朕之恩愛細節,都一一說予人聽?還是詞風大變,辭貌大異,寫出另一番風格來?抑或是卧床榻下,正好有人,朕與卿纏綿恩愛之時,讓人聽去不成?” 李師師聽得忙斟酒敬酒,趙佶不飲,卻一拍案,畢竟是龍顔大怒,天威莫測,師師唬得連酒也濫出來了,染濕了翠袖。
隻聽趙佶臉下一沉,道:“那次你也推說正值娘娘華誕,勸朕理當夫妻恩愛一番……朕還誇你識大體,嘿!” 李師師隻凄怨的說,“萬歲爺,您不信妾了。
您要不信妾,妾身一頭撞死算了!” 趙佶見師師眼圈兒紅了,一副凄涼模樣,口氣是軟了,臉也緩了,但語鋒卻仍在的:“你要我信你?你那晚吟了那曲兒後,不數日,坊間已唱了這段《少年遊》,說是開封府監撫周邦彥教的——難道信任予他、授予他,還是一不小心,給他偷學去了?那可是詞句一模一樣,就連曲調也相同!巧有這個巧法?妙有這個妙方?嗯?哼!” 當李師師戚戚垂淚,哀哀切切的道:“賤妾罪該萬死……萬歲爺明察秋毫,高炬獨照,任何細緻之處,都瞞不過聖上……” 地雙手揉揉看趙佶臂頸,柔柔的說:“不過,賤妾也把曲子唱予樓子裡的姊妹們聽,不知是讓誰個野丫子學去了,教與人唱,這就一一” 她是先贊了趙佶,大大地奉迎了一番、才說開脫的話兒。
趙佶一下于,連語調也緩和了下來,看來李師師那一千還是挺管用的。
“……朕倒不與美人計較,是朕好意三番四次催你人宮,你總推卻,這又有個什麼說法?” 師師淚痕未幹,又嫣然巧笑向皇帝要緊處推了一下,白了他那麼一眼,嬌妖媚聲的道:“妾說哪,萬歲爺,你急什麼,豈不是什麼都給你占去了嗎!到真個給你納入宮來,你又去尋花問柳去了,那時,隻教妾身苦守空閨,方知深情豈若無情真了。
”
反正,朕隻要來看你,就有潛道可遁,也方便得緊,随時可作醉枕美人膝,那就不妨了……今晚且就饒你則個吧!” 師師一聽,忙嬌呼細喘,“萬歲爺福安。
萬歲爺萬萬歲。
” 戚少商在外面卻聽得直是冷笑。
——雖說這趙佶皇帝居然從一曲詞中,發現猜度得出:李師師可能與周邦彥有暧昧,但堂堂一國之君,理當以處理萬民水深火熱之事為要務,而他卻浸耽于這些小枝小節裡,以及男女情事上,哪還有心機理會國家大事,這到底是禍是福,是不長志氣而不是明鑒秋毫! 戚少商卻也并未想到,他這種想法,曾在數年前,王小石在愁石齋跟蔡京手下比拼一場後、匆匆留下一詞,卻引蔡京推測出,王小石此人志氣非凡,是十分近似的。
——可是,同樣,同理,堂堂一國之相,居然為這種人事上的小鬥争、文字上的小把忒費心,豈又能将心力置于改善人民生活的公事上? 一個宰相已經如此,而今皇帝也如斯,試間,這國家焉能不敗?豈可不亡? 國之将亡,妖孽必興,而慘苦的,一定是人民老百姓。
這點千古不易。
此劫不變。
變的是戚少商。
看到了房中的這一幕,他心頭直了波濤萬丈的撞擊: 他實在看不下去。
他扭頭就走。
可是他這一回頭,卻走不成了。
因為他看見一個人,正在月下等着他。
這個人不是他自己。
而是那漢子: 一一孫公蛭。
他竟不知在何時已在月華之下。
屋脊之上。
戚少商的身後。
要不是他手上挽着一口似鐵非鐵的焦尾古琴,戚少商乍見還以為又遇着了他自己。
不過,這次真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那個雙眉如劍、斜飛人鬓、唇薄如劍、眉揚如劍、目亮如劍、笑紋如劍、高瘦如劍、雪衣如劍的那桀骜不馴的漢子。
那漢子已到了他身後八尺之遙,整個人一如一把出了鞘的劍。
劍冷。
他的笑意也冷。
但那一雙冷傲的眼神,卻出奇的有點暖。
也不知怎的,戚少商見着這個人,忽然生起了一種:瞬殁刹亡一息間的感覺。
戚少商看見了這個人,到這地步,已明知那不是自己,但仍然覺得對方幾乎就是自己,至少,很像是“自己”。
——他幾乎是看見了一個完全不是“自我”的“我”。
他看見了,有點恍惚,但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