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醒時同交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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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他的日子正值火焰一般的年少,在江湖上因一度春風而相 識,因武林中數次格鬥而相報,因一場誤會而諒解,因一個承 諾而渡江。

     怒江。

     那時候,不止是她,還有他的兄弟,她的姊妹。

    那時候,風 和,日麗,水溫正好,他們邊走邊唱“怒山怒江情歌傳”。

    那時 候,天清,水藍,日月閑閑,蒼穹任鳥飛,深澗任魚遊。

     渡江前,斷崖亂石邊上,有一叢花。

     她看見了。

     他也看見她看見了。

     他看見她的眼亮起了一朵花的驚喜。

     于是他以一種行俠的身姿,驚豔似的墜了崖,在大家還以 為他們的老大莫不是發了失心瘋竟跳崖自盡不成的驚疑中,還 未及發出一聲驚呼,他已以唇銜着花,翻身上崖來。

     他把花送給她。

     以無限深情的憐惜,額上垂下了一绺發。

     她嫣然一笑,垂下了頭,落下了烏瀑似的長發,偏首要他 替她戴上了花。

     一朵粉紅粉紅的薔薇花。

     花戴在她的發上,她的臉绯紅绯紅。

     花給花容搶去了鋒風。

     大家樂了,惟恐天下不亂的兄弟們,笑,嘯、哨,喝彩,拍手。

     他趁機會瞥了她,劃着白皙而優美弧型的玉頸,像天鵝羽衣織就的絨布,他竟抑下住要撫摸一下死也甘心的沖動。

     卻聽她”哎”了一聲。

     他心一慌,像又落下了懸崖。

     隻見她摸着頭皮,幽怨他說:“這花有刺……刺得我好疼!” 衆又笑,嘩嘩鬼叫。

     他也笑了。

     笑她的幽怨,乃為他所賜。

     那樣憤怒的山,那麼憤怒的江,卻有一群那麼開心的人,那麼好的心情,還有那麼美的女子,那麼美的花——而他就為了那女子而翻身下斷崖去撷這朵花,送給她。

     他一直沒有道出自己的驚魂未定。

     他翻身墜下懸崖采花時,差點就找不到落腳藉力處,幾乎就真的騰不了身,上不來了。

     要真的是那樣,他可就為了一朵花——不,一個女子——而斷送了一生。

     有時他會這樣想:(尤其是在到處遭人追殺的流亡歲月裡)要是他真的為撷一朵花送給息紅淚而喪生山崖下、怒江裡,是不是更恰當一些?至少,連雲寨的弟兄們就不必慘死了吧?自己也不必如此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忍辱偷生了吧?息大娘也會一輩子懷念他?還是一直都忘不了他的傻? 他不知道,隻知道那次他死不了。

     他采了花,送給了她。

     後來她離開了他。

     他後來也有很多女人……但仍忘不了她。

     他再也很少、很少送花給其他的女子。

     很久很久以後,他又見到她了,就在赫連将軍府邸内,他順路去看看她,她也代夫接見了他,兩人吃過了茶,說過了正事,也到院子裡走走,盡管後面跟了幾個婢仆,他走着走着,不知因春風迂回吹過,還是百啭黃鹂飛過,他忽然發現了花。

     一院子的薔薇。

     粉粉的紅。

     他按捺不住采花的沖動,正要為她戴上,但她說: “我已不是披發戴花的年歲了。

    ” 她沒戴上他的花。

     他拿着剛自枝折斷的花,指尖忽然一疼,始知刺破了指頭。

     指尖冒出了血。

     好豔。

     好紅。

     他這才知道自己的血竟是那麼紅的。

    疼得那麼劇烈,像要紅給什麼人看似的,像要證實些什麼讓人知道似的。

     他悄悄地把指尖的血吮吸一淨,沒有讓誰看見他曾流過血,哪怕隻是一滴。

     但他卻看到了一件事,仍然跟怒山怒江的當年未有變更。

     在他要為她戴上鮮花的一刹,她依然紅了臉,绯了靥。

     依稀往夢,依佯的花容,依然的臉紅,依舊的豔顔一…… ——盡管她拒絕了他的花。

     他既忘不了當年躍崖闆花以搏她粲然一笑的一幂,自然也忘不了她拒花傷指的情景。

     而今,眼前,這小女孩把花遞給他,眉目間充滿了帥氣,眼裡閃亮着期待: “公子,買花?” 戚少商許或是因沉湎在在事之中,所以一呆,手指已觸及柔和的花瓣,但一時不知接花是好,還是拒花是好? ——這兒熙熙攘攘這麼多人,這小女孩為何卻偏偏選中自己買她的花?這幾是煙花之地,雖已入夜,但遊人醉客仍多,在街邊擺賣兜銷的人自是不少,卻有個女孩偏選中了他買花! ——她捉的盛水桶子裡有很多花,這樣一眼瞥去,至少便有七八種不同的花,然而她卻隻遞出了這一朵薔薇花,而且還是粉紅色的一朵! ——她是選中了自己?還是選中了花?是自己遇上了她?還是遇上了這一朵花? ——為什麼要買花? ——買了送誰? ——為什麼不買花? ——不買這花,花落誰家? 想起武林傳說裡,長安城中,大俠蕭秋水的愛徒白衣方振眉幾乎給一位賣花女孩毒倒的轶事,戚少商不禁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啞然失笑: (這女孩是高手?) (她别有目的?) (她要暗算我?) 想開别的,他于是又回複了潇灑本性,終于接過了花,特别用鼻子嗅了一嗅,叉聞到那種優優、幽幽、憂憂的香味,想起那香味所構成的人兒,不覺心裡一疼。

     “為什麼要買花?” 他突然問了這一句。

     這回輪到那小女孩一呆。

     她似從來沒想到有人會這樣問她一句:買花還需要理由的麼? 不過她是個聰明的女孩,所以她說:“因為公子需要一朵花。

    ” 戚少商笑了,非常溫和。

     “為什麼我需要花?” 女孩也笑了。

     笑得很帥氣。

     許是因為她剪了個短發吧,所以更像個漂亮的男孩。

     ——一個女孩笑起來的時候像個漂亮的男子,這種美是跨越性别之美,特别教人心動生憐。

     “因為隻有花才襯得起公子的人。

    ” 小女孩這樣答。

     然後笑。

     傻乎乎的笑。

     她的發根短,笑起來很清越。

     戚少商本來要鐵石起來的心腸,也柔和了起來:他覺得跟前這女孩像他敵人未及弄的少女時候。

     可惜他已不複年青。

     至少是心境已老。

     “為什應選這一朵花?” “因為隻有這朵花才特别合襯公子的潇灑。

    ” 女孩對答如流。

    流水無心,卻自有天機。

     于是戚少商就買了這朵花。

     他問價。

     女孩豎起了一隻手指。

     ——她的意思是要一文錢。

     當然,那仍是大昂貴了,簡直是開天殺價。

     她敢這樣開價,是因為看出戚少商是個惜花的人。

     不過,她開了價,仍深悔自己開價太高了: 别把客人給激怒了、吓跑了才好! 所以,當戚少商随手塞給她一錠銀子,然後拿了花就走的時候,她拿着銀子,一直拿着它從冷到暖至熱,好久都說不出話,眨不了眼睛,呼不出一口氣來,一張慧黠的俏靥,和她桶子裡和這深夜裡的花一樣,交織出美麗的疑惑,疑惑的美麗來。

     戚少商卻拈着花,走了。

     他不能為了她一輩子不買花,不采花,不愛花。

     他決定要找人選出這一朵花。

     他決心要将花送給自己心愛的人。

     他找到這個人了。

     他已迫不及待。

     看到花,越發覺得春天迫近了。

     盡管是遲來的春天、但仍舊是春天。

     他決心要試一試。

     送花。

    
3.雍容進退自古難
一朵薔薇一把劍。

     他,衣白如雪,一個人,越脊穿瓦,一路訪花叩月魂的來探她。

     月華清清。

     但冷。

     燈影輕輕。

     卻溫馨, 踏着月色,拿着花的戚少商,終于看見懸在小甜水巷醉杏樓第三層“熏香閣”的燈影。

     那是李師師的居處。

     小樓依依。

     燈星星。

     人借惜。

     一燈如豆,但卻暖和了戚少商一顆荒涼已久、浪子的心,讓他生起了家的感覺。

     ——要真的是家,該多好! 在浪人俠客的心目中,看來好像隻是流浪與決戰。

     其實浪俠也會倦乏的。

     那時,再不羁的遊子也會生起成家的念頭。

     在大多數人的心目中,家比國更重要。

     ——國家是公事、正事,沒有安定的國,哪有安定的家? 不過,國家大事,匹夫之力,丈夫之勇,往往無着手處,難有挽回之機。

     家則不同,那是私事、身邊事、日常生活小事,卻是切身的,分外感受、體驗得到的。

     ——如果不是為了保住溫馨的家,又何必舍生忘死去保國衛民? 是以家事委實排在國事、天下事之前,隻不過一旦天下大變,國家多難,那麼,家亦朝不保夕矣。

     對戚少商而言,江湖是沖殺一陣便平息下去的浪,但靜息隻是蓄勢下一輪的沖殺再來,他一手組合過在漠漠荒野裡近乎最大的江湖勢力,而今又在繁華京城裡一手建立近最大的幫會組織,但他卻未成過家,人人都有的家,他卻從來都未有過!是以這一星小火,對他而言,便如同久違了的家一樣。

     它成了期待。

     成了希望。

     ——要是這點着燈的閣樓,便是他所創立的家,點燈的女于,隻等他一人回來,那就好了! 那是他的家。

     屬于他的家。

     他曾闖出了名堂。

     膽又給人打得翻不了身。

     他打出了天下。

     也流亡天涯。

     他創建了非凡勢力。

     卻也一敗塗地。

     可是他就從沒有、從來沒有……一個—— 家。

     所以他珍惜這一燈燭明。

     一星如火。

     一燈如豆。

     ——這一點微明。

     因為這是他心目中的: 家。

     遊子倦了,要回家。

     烏飛倦了,要回巢。

     戚少商縱橫天下,三起三伏,而今依然他步天下,做視群雄:隻不過雍容進退自古難,他也跟一般人一樣,需要一個; 家。

     ——家是什麼? 也許就是隻是有飯香、有牽挂、有一張舊床等他回來睡、有女人為他蹉跎時日而無尤怨、有孩子等他回來時叫他:“爹”。

     家是一種栖息。

     鳥飛久了,終需着地。

     白日亮久了,總換上溫柔的夜。

     殺人的劍,終歸要回鞘。

     浪子倦了,要有個家。

     問題是,這是否真的能算是他的家? 李師師的“熏香閣”燈火如黃色軟絨,溫馨如一覺好夢,李師師這女子也溫柔如夜、美得像一場绮夢——要這是家,襯起他來,當然就是一個美人如玉劍如虹的家。

     ——可是這真的是隻等待他一個男人回來的家嗎? 如果他不能當這兒是家,那麼,把李師師接回,”金風細雨樓”,有白牡丹那麼甜美、恬麗的女人在,多英雄多好漢多豪傑多義士的“風雨樓”,也必能容得下、也擁有得起一場紅樓裡的春夢。

     ——隻不過,李師師是不是他的女人?她是不是隻有他一個男人? 戚少商在今晚的月色如刀下了一個決定。

     他決心要間個清楚。

     在這段不算長,也不算太短的對日裡,他們相處得很好,很投契,很激情。

     激情與深情畢竟有點不一樣,深情遠比激情深水,而激情卻常見驚喜、十分刺激。

     在這段日子裡,戚少商總在可以見得着李師師的時候千方百計的見看李師師,在一起談詩、談畫、談史、當然絕對少不了談情。

     戚少商在過去的閱曆裡,也遇過不少的美麗女子:有許多女子隻要知道他是戚少商就什麼都願意交給他,也有的女子并不知道他是誰卻因看上他而喜歡上了他,當然亦有的女子是他喜歡的可是卻沒有緣份,得不到的。

    不過,到底,跟李師師談情,終究是一件十分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