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醒時同交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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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性大可暫交頸
人生真是寂寞啊。

     一個人一直沒有心愛的伴侶同行這人生漫漫長路,是一件頗為悲哀的事。

     沒有愛情的人是悲慘的人,沒有愛情的人生是悲慘的人生。

     尤其是優秀的、有情懷的人。

     戀愛容易教人受傷,但總不能囤怕受傷而不敢去愛戀。

     人不怕執迷,隻怕沒有可以執迷的:人也不怕犧牲,隻怕沒什麼可以值得自己犧牲的。

     追求也一樣。

     ——誰都說自己不悔,但究竟有幾人能無愧?誰人能真正無在自己這一生? 寂寞難耐。

     尤其是對有才情和才幹的人,寂寞是黯然銷魂的殺手,恒常在你傷情時來作緻命一擊。

     有才幹的人不能一展抱負,任歲月霜了華發,自然便會生起了寂天寞地的感慨。

     ——說沒有懷才不遇的話,那是人生經驗不足,不然就是未正視過青史殘卷中頁頁殘缺不全的英傑奇士、不凡人物,他們的下場、下落。

     有才情的人更加禁受不起寂寞。

     見看一朵花便覺得它柔它豔,遇着一棟殘垣便揣想它的曆史在昔,逢着一個美麗女子便生起一種會代她輕柔溫柔的感覺,為一首歌、為一阙詞、為大江東去曉風殘月而念天地之悠悠的人,要比尋常人更加不易禁受那強烈得足以溺斃其中的寂寞。

     拿筆的、拿劍的、甚至空手的隻用腦和心的都是一樣,數十年艱苦交熬,也許隻是想從時間手上、死亡掌中,奪回一些什麼。

     美人怕老。

     壯士怕病。

     誰都怕: 寂寞。

     特别是他。

     他怕寂寞。

     戚少商沒有折于戰鬥,不死于敵手,但卻跟許多咤叱風雲的人一樣,最終還是潰敗在自己兄弟出賣的手裡。

     不過他沒有死。

     沒有給擊垮。

     敵人隻令他逃亡,不能令他屈服。

     歲月隻使他變得更奇情,卻不能令他喪志灰心。

     他沒有老。

     但歲月卻侵蝕了他。

     他怕看到月亮: 因為思君如明月,夜夜減清輝。

     他怕風。

     因為昨夜西風調敝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他也怕飲酒。

     因為明月樓高休獨倚,酒人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更怕聽琴聲。

     因為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到頭來、還是此情可待成追憶。

     為了怕寂寞來襲,所以他把自己弄得很忙、弄得很幹淨、也弄得很緊張。

     一個很忙的人,應該沒有閑暇來寂寞。

     可是不然。

     無論他再怎麼忙,一旦稍歇上一歇,他就會發現忙也是一種寂寞,至少是逃避寂寞,所以忙隻是寂寞的投射,寂寞的影 寂寞的化身, 幹淨也是。

     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幹幹淨淨的衣衫發出了一陣陣衣香(他有辦法把一件衣服穿很多天而能不髒不皺無污垢,但卻不能使衣衫不寂寞〕,那竟是一種誘人而傷人的寂寥的味道。

     他害怕這種味道。

     按理,一個緊張的人也下會感覺到寂寞。

     因為來不及寂寞。

     可是這也事與願違。

     就算他在練武的時候,也會為一招“隻羨鴛鴦”而呆了半 晌,又會因右手使劍、在手斷臂而怔了半天,甚至為自己的一雙鞋子二對足印而愣了一陣。

     盡管在劇烈、快速動作之際,寂寞仍揮之不去,糾纏不清。

     他終于認清了這點。

     明白了這點。

     他知道這不是普通的敵人,他再也不能逃避。

     連蔡京、傅宗書、梁師成等人的追擊都可以逃、可以避,但寂寞卻逃更孤寂、避還冷漠。

     他一向隻孤僻,但不冷漠。

     所以他決定要面對它。

     因為他要面對她。

     她就是白牡丹。

     小甜水巷、醉杏樓的李師師, 這段日子以來,他找過李師師已不止一次。

     很多次。

     他有時易容前往,比較方便,既方便自己,也方便李師師。

     有時扮作商賈、販夫、乃至公子王侯,徑自扣訪醉杏樓。

     有時他以原來形形貌去找李師師,更多的時候,是他以高妙的輕功,夤夜造訪李師師的香閨。

     不過,無論他是以哪一種身份訪她,他都一定先得過李師師的首允才會進入李師師的閨閣中。

     他和李師師談詩。

     師師問他江湖。

     他跟李師師議政。

     師師跟他論命和運。

     他與李師師看花看月甚至看那看不到的風。

     師師和他逗貓逗狗甚至逗那總有一天會照見朝如青絲暮成霜的高堂明鏡。

     師師很喜歡他來。

     也等待他來。

     花前月下,兩人談褐暢快,笑得心情,始終以禮相待,不及于亂。

     不及于亂是不是好事? ——為何不能亂? 不亂就是平靖。

     平安是福。

     平靜和穩定是孿生子,可是英雄生命的光輝,卻要在動蕩不安的蒼穹裡才能擦出燦亮的光輝和墾火來。

     枭雄尤然。

     ——戚少商到底是英雄?還是枭雄? 不過,至少,他絕對不是個平凡的人。

     ——不凡的人,就算想平凡的過一生,也一定像袋子裡的錐子一樣,遲早要刺破袋子,露出頭角來, 隻要他也夠幸運。

     ——隻不過,能出人頭地、嶄頭露角,到底是一種幸,還是不幸? 亂。

     戚少商喜歡亂。

     因為亂才能夠逼現他應變的才能,克服危機的手段。

     他不是諸葛先生。

     諸葛小花求穩定。

     因為時局先得穩定才能有效的改革進步,要是八方風雨、四面楚歌,民心不安定,人心不安穩,又如何讓人安居樂業、繁榮穩定? 他是個以大局為重的人。

     王小石更不然。

     他随波逐流,自得其樂。

     他是随波逐流,但絕不自甘堕落:他自得其樂,但善于使衆同樂。

     他得勢時是為大家謀利做事,失意時也為自己理想做事。

    對他而言,上山是樂,因為可以登高望遠;下山亦是樂,因為可以倚樹看雲。

     他無所謂。

     不執著。

     他的人生是不斷的發出光和熱。

     他進是樂,退亦是樂。

     進和退都已在生命裡走過。

     發完了、放盡了,就走。

     戚少商則不然。

     他的今天為明天而活。

     他的過去大輝煌。

     他對未來有寄望。

     他的聲望如日中天,但所剩時日卻眼看無幾。

     所以他的今天很重要。

     ——今天每流一滴汗,就是開在明日的一朵花。

     因此他每日都奮鬥不懈。

     更重要的是:每天都得活得開心稱意。

     一一如何才活得開心? 答案隻有兩個字: 玩樂。

     ——認真做事,盡情玩樂。

     這才是不在此生,這也是戚少商活着的守則。

     故此,他不怕亂。

     因為亂才能迫出他的才氣、才幹和才情! 此際他心裡很有點亂。

     實際上,這段日子裡,他心裡都很亂。

     因為他發現李師師這個體态很撩人、見識很淵博、才情很優美的精彩女子,卻在私生活上,很有些兒小小的淫亂。

     一她很可能是那種:有性大可暫交頸的女子。

     這個發現令戚少商着實懊惱。

     他并不是生氣。

     更非狂怒。

     而是懊惱: 帶着微微惋惜、有點心疼、但極為煩躁的那種懊和惱。

    
2.鐵石心腸為花柔
戚少商發現李師師不隻有一位”閨中密友”。

     不隻是當今風流天子趙佶,連同名詞人賈奕、樂壇魁首周邦彥、蘇州名士大豪孫公蛭等人,全是李師師的入幕之賓。

     由于這些風流名士,備有來頭,且行蹤詭秘,要避過趙佶,自得托人安排,多費周章,且如驚弓之鳥,暗度陳倉,盡管皇帝為色所醉,未知就裡,但卻瞞不過時常夤夜探美、高來低去一身好輕功的戚少商。

     他都一一看在眼裡。

     他本來對這些騷人墨客,向沒放在心裡,覺得這些人在時局動蕩、國家多難、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之際,隻會吟風弄月,附庸風雅,光得張口,明為相互吹捧,暗裡相輕互戕,百無一用,卻崖岸自高,少有能悉民生疾苦,少見能為民治世經國的。

    他本身自少就博覽群書,旦博學強記,努力發奮,作曲填詞,琴懼詩畫,無一不精,少有不通,但他卻未看重這等迂儒之才,而以手底起風雷翻雲覆雨、劍下度亡魂殺惡斬好方為大丈大之氣魄,英雄之本色! ——風花雪月、誇誇其談也太輕易了! 真正進而成大功、立太業,退而能保全身、得自在,這樣才算是個人物! 詩隻是紙上文字。

    詞更屬詩之餘味。

    歌隻算是聲音震動空氣。

    曲隻可在閑時陶情冶性。

    畫更隻是夢裡真真。

    書讀多了一旦化不開,更使人懵懂。

    真正的大英雄要立言、立功、立德,微時要獨善其身,要讓自己活得最快樂、精進;顯時則要成為搞風搞雨中的咤風叱雲頂尖第一人,非石破夭驚、驚天動地不算好漢!哪怕就算要寫詩作詞繪畫,也得有幹秋傳誦、萬載流芳之才方才為一流人物! ——一人隻管管文學、看看山水、挑挑情、逗逗兒孫,那大簡單了,對戚少商而言,一人管一人太不長進了,是真英雄就是一人管十人、百人、于人乃至萬人、億人,這才算是大人物、大丈夫! 要管那麼多人,是以大丈夫首得要志氣磊落,而大人物須有霹靂手段;不過話說回來,這一“管”字,不一定是駕禦縱控之意,反而可以隻是精神上的感召、意境上的調校、志氣的激勵、人格上的影響。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這才是不世功業。

     戚少商本來不喜歡京城。

     他讀史深覺:大英雄、真好漢一旦人京進城,很容易便讓紙醉金迷消磨了志氣。

     腐化是一種過瘾的自盡。

     堕落是一種痛快的病。

     ——但病和自盡都是通向死亡的途徑。

     他逃亡時不累。

     他給追殺時無懼。

     可是他怕在這紅粉遍地、金粉升平、繁束紛華的都城,每一個晚上,他都與無由的寂寞和倦意同度這京華夜。

     仿佛每次睡醒時都要抹去眼角的那一顆未幹的淚。

     但他又知道,是真英雄便不能不入京。

     不入京便無法會盡群雄、無以成大事、遂大志。

     ——要當一個真正的群龍之首,便得要與群蛇、群蚊逐一較量,打出個龍飛九天來! 是以他雖怕京城,卻入了京。

     很少人知道他除了每晚偷偷掠在黑夜的疾風中,如果不是去探訪李師師,就是遠離京華,去邊地那殘破的古城牆上,坐下來,看,那一輪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如斯孤絕、如此孤清的 春天月亮。

     春花秋月何時了? 真正的人物,都下會太流連于自己的在事的;一個老是跟人提他當年勇的人,往往他已無複當年勇了。

     大人物隻注重今天。

     把今天做好,明日就是他輝煌的往事。

     隻不過,一個人若是沒有往昔、又怎會成為今天的他? 或她? 就像今夜。

     戚少商一路來尋訪李師師的路上,走過小甜水巷,見到一個小女孩,手裡拿着一桶子盛着清水養着的花,女孩看到他,便遞給了一朵花。

     粉紅色的花。

     花香很幽。

     一種娴靜的幽。

     香味裡還十分的優。

     一種柔雅的優美。

     香氣卻醞釀着憂。

     一種淡淡卻揮之不去的憂悒。

     戚少商認得這種花。

     它叫薔薇。

     粉紅色的薔薇卻教他想起了一個兒 她。

     息大娘。

     ——息紅淚。

     當年,他正鮮衣怒馬,意興方豪,她也巧笑情兮,閉月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