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講 實用主義與人本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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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本主義者,如果了解自己的學說,一定會認為,“任何一個目的,不管它怎樣不正當,隻要我本身堅持,就是合理的;任何一個觀念,不管它怎樣荒謬,隻要有人硬說它是真理,它就是真理。

    ”顯然,要把人本主義的“實在”觀——認為實在是有抵抗性的,卻又是可鍛煉的;是控制我們思維的,必須不斷加以考慮(雖然不一定要我們單純地摹寫)的——一下灌輸給初學者,并不很容易。

    這不由使我想起我個人經曆中一個情況。

    有一次我寫了一篇論文,講我們有信仰的權利。

    不幸,我用了“信仰的意志”這個标題。

    立刻,所有的批評者都抛開了本文,專攻擊标題;說它不僅在心理上為不可能,在道德上也不正當,而且還刁滑地把它改名為“欺人的意志”、“假裝的意志”。

     根據上述差别,實用主義和理性主義二者究竟孰是孰非,已不僅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而更是關于宇宙本身的構造的問題了。

     在實用主義方面,宇宙隻有一個版本。

    它還沒有完成,還處處在生長,特别在有思想的人緻力的地方生長得更快。

     在理性主義方面,則宇宙有許多版本;其中隻一個版本是實在的,是無限的,是精裝的,是永遠完全的;其餘許多有限的版本都充滿着不正确記載,牽強附會,殘缺支離,各盡其緻。

     這樣,我們又回到了多元論和一元論兩種對立的形而上學假設。

    在餘下一段時間内,我将進一步闡明一下它們的差别。

     首先應該指出,任何人在選擇主張時,總脫不了一個氣質的差别。

    一個徹底的理性主義者,總是偏向空論和主觀武斷的。

    “一定是”這個詞從不離口。

    他的宇宙總是很謹嚴的,它的宇宙的“肚帶”總是抽得緊緊的。

    另一方面,一個徹底的實用主義者,則總是潇灑不羁、無政府主義一類的人物。

    如果不得已而要象第歐根尼住在木桶裡,隻要桶箍寬松,闆縫裡漏得進陽光,他也滿不在乎。

     而這樣一種松散的宇宙觀念,就激怒那些典型的理性主義者,正如“出版自由”激怒俄國出版檢查局的老檢查官、“簡寫法”激怒老女教員或成群的新教教派激怒天主教徒一樣。

    從理性主義者看來,這種宇宙觀,簡直是無脊梁、無原則,正好象一個舊式的法國正統派或盲目信仰民主神權者看政治上的“機會主義”一樣。

     按照多元的實用主義,真理是從一切有限經驗裡生長起來的。

    它們都彼此依托;但它們所構成的整體,如果有這樣一個整體的話,卻一無所依托。

    一切真理都以有限經驗為根據;而有限經驗本身卻是無所憑借的。

    除了經驗之流本身之外,絕沒有旁的東西能保證産生真理;經驗之流隻能靠它内在的希望和潛力來得到拯救。

     但從理性主義者看來,這簡直是一個流浪的、飄浮在空中的、既無大象更無巨龜可供托足的世界①;簡直是一群星球,散抛在天空,連一個重心都沒有的世界。

    雖說在生活的另一些範圍内,我們的确已慣于在某種相對的不穩定狀态中生活。

    “國家”的權威、絕對“道德律”的權威,已終于變成權宜之計,神聖的教堂已變成“公共集會場所”。

    但是在哲學教室内,肯定還不是這樣。

    而居然說,宇宙的真理是由我們參與創造的,宇宙乃聽憑我們的機會主義和個人判斷随意處理的——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要是這樣,“愛爾蘭自治”也成了千禧年,菲律賓土人也配得上自治了。

    這樣的世界,在哲學上還有什麼尊嚴?這樣的世界,從多數的哲學教授看來,簡直是一個沒标簽的箱子、一頭沒頸圈的狗罷了!那末,照這些教授的想法,究竟由什麼來束緊這松散的宇宙呢? ①印度有一個關于宇宙的傳說:一隻龐然大象載着大地,而象則站在一尾巨龜的甲背上。

    ——譯者 一定有某種東西支持着這個有限的衆多,維系它,統一它,穩住它。

    某種不受意外事故的影響的,永恒不變的東西。

    可變的經驗一定是建立在不變的基礎之上的。

    在我們“事實上”的世界的背後,一定有一個“法律上”的副本世界,是不變的,先存的;而且在“事實上”的世界裡所能發生的事物,一定先已在那“法律上”的世界裡潛伏了可能。

    每一滴血、每一個最微小的項目,都一定是預定了的,标明了的,絕沒有任何變動可能的。

    我們的理想,在這個現實世界裡所不能實現的,一定也就是在那個絕對實在的世界裡所被否定了的。

    唯有這絕對的實在,才使這宇宙穩固。

    這是安息的深淵。

    我們住在那波濤洶湧的表面上,就靠這穩固的基礎,才下錨着底,一點不動。

    這正是華滋華斯所說的,“無穹擾嚷之中,寓居永久的平安”,也正是我曾讀給大家聽過的印度哲學家維韋卡南達說的神秘的“一”。

    這是真正的實在、永恒的實在、颠撲不破的實在;也正是那些講原理的人——一般也包括我第一講中所說的柔性的人——所認為必須假設的。

     但這一點,卻正是我在同一講中所說的剛性的人所認為荒謬的抽象崇拜的東西。

    剛性的人隻知相信事實。

    在現象的事實背後,正象我那個剛性的老農賴特(ChaunceyWright)——是我少年時代哈佛大學有名的經驗主義者——所常說的,根本就不存在什麼。

    理性主義者硬說在事實的背後有事實的根據和事實的可能性,剛性的經驗主義者指責他隻是拿一個事實的名稱和性質當作一個副本裝在這個事實背後而使它成為可能。

    事實上,用這種假根據說法的例子,真是太常見了。

    如某次,在一個外科醫生進行手術時,我就聽到一個旁觀者問他為什麼病人呼吸那麼樣深,醫生回答說,因為醚是呼吸興奮劑。

    那個人聽了居然哼了個“噢”,好象就已得到滿意解釋似的。

    其實,這不過等于說,氰化鉀殺人,因為它有“毒”;今晚天冷,因為這是“冬季”;我們有五指,因為我們是“五指動物”。

    這些都隻是事實的名稱,卻都從事實中拿了出來,就當作先于這些事實和解釋這些事實的。

    從一個徹底的剛性人看來,柔性人的絕對實在的觀念,就是按這個模型硬套而成的。

    它隻是整套現象——那些散在而串連的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