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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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 升又興緻全無了。

     對升來說這是絕無僅有的,他一點兒也沒碰少女的身體,假裝約了下次的見面後,就匆匆分手回飯店了。

    東京最後的夜晚,多虧了這一安排,他才得以獨自香甜地睡着了。

     顯子對升選擇慢車很意外。

    升是擔心兩人一起坐車時遇見同事,有意避開了快車。

    慢車車廂外表很髒,旅途漫長。

    幾本無聊的雜志在他們的腿上來回交換着。

     在K町升也找了個公司的人不會住的不起眼的小旅館,放棄了坐路虎的打算,自己預約了一輛出租車,明早去水庫。

    這種種安排并不是出于升的虛榮心,而是祖父遺傳的厭惡公私不分的想法所緻,然而顯子心裡很不痛快。

     不過,第二天早上,從K町出發的汽車開上了滿山遍野一片新綠的山路時,顯子又活躍起來,從打開的車窗裡望着下面漸漸遠去的綠葉覆蓋的山谷。

     升也很感動,他初次見到這滿目蔥綠。

    沒有堅硬的樹葉,隻有仿佛浸滿了水的翠綠色棉花,無限延伸着。

    向狹窄的山谷傾斜下去的山坡,微微起伏着,那一片片明黃色就像湧出的雲影般連綿不斷。

    見不到一棵開花的樹,全是清一色的新綠。

    升望見了群山之中的駒嶽的肩頭。

     見到這偉岸的雄姿,青年連身旁的女人都忘記了。

    山上的青紫色的岩石還沒露出多少,山頂四周仍覆蓋着白雪。

    但是,和白馬身上縱橫交錯的神經質血管相似的山岩,被日光照得一清二楚。

    一片雲朵正在那上面緩緩移動着。

     這個超絕的存在給予升的親切感實在難以描述。

    他真想以坦誠的态度去拍一拍那山峰的肩頭。

    他内心的一切都融化了,他感覺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赤裸着身體去接觸如此純粹的外部存在。

     汽車在折枝嶺小憩一會兒,顯子問起這名字的由來,當地的司機就啰啰嗦嗦地講起了沒有可靠曆史依據的傳說。

     據說以前尾濑三郎房利追求皇帝的女禦[日本皇室僅次于正宮的妃子],被平清盛追趕到這裡,山峰擋住了去路,山上沒有路,灌木茂盛。

    當時,山神虛空藏菩薩化身為童子出現,折了許多樹枝來為他鋪路,所以就叫折枝嶺。

     升和顯子專注地聽着這個故事。

    杜鵑不停地鳴叫,北面的沼澤地還殘留着積雪。

    他們眺望着已被遠遠抛在腳下的那些山谷。

    起風了,鋪滿山谷的嫩葉陸續翻過身來,風所到之處,宛如白色的小動物奔馳而過一樣,一目了然。

     過了石抱橋來到喜多川邊時,公路上遠遠地搖晃着示意停車的白旗,汽車緊靠山根停了下來。

    好多民工朝這邊跑來,在低窪處躲起來。

     “是爆破。

    ” 升說道。

     “沒有危險吧?” “照這樣子,你在奧野莊每天都要聽着爆破聲過日子。

    一天你就會害怕,想回去了。

    ” 過了一會兒,震天動地的爆破聲連着響了三次。

     升從車上下來,走到認識的組長跟前。

     “喲,你回來啦。

    ” 組長說道。

    他是個紅臉膛的小個子,一副好像整天都是醉醺醺的神态,他那草綠色的綁腿幾乎變成了土黃色。

     “已經開工了吧?”升說。

     “是貫穿工程,五天前開始的……你們現在可以過去啦。

    一共安放了三處炸藥,都爆炸了。

    ”他又朝汽車努了努嘴,問,“你夫人?” “是啊。

    ” 汽車從公路上開過去時,路旁認識升的民工都朝他鞠躬。

    靠近荒澤嶽的喜多川沿岸的這段公路,兩個星期不見,拓寬了許多,路邊的山崖被開鑿,黑亮的岩石露了出來。

    把喜多川的水引向奧野川的水渠已經開工了。

     這條隧道貫穿荒澤嶽和細越山,直通奧野川,把喜多川的水全部引入奧野川。

    奧野川的對岸,還挖了一條通向水庫下遊的長長的排水渠,喜多川和奧野川合流的水,将順着它流向水庫下遊。

    也就是說,一共開鑿了兩條呈L字形的排水隧道。

    這樣水庫一帶便沒有了水,奧野川和喜多川連接這兩條水渠的入口處,建了一座拱壩。

     去建設工地事務所之前,升先陪顯子去了奧野莊。

     隻有二層的八鋪席房間還空着。

    兩人登上了黑亮的、嘎吱嘎吱響的樓梯。

    一打開窗戶,就聽見了奧野川的流水聲。

     “這回是你住在這兒,我來回跑了,”升說,“大家都看着呢,在外面過夜不太好。

    所以吃了晚飯,我假裝出來散步就可以來這兒了。

    熄燈前我必須回宿舍。

    要是趕上忙的時候,晚飯九點才開,可能就來不了了。

    ” 顯子沒有回答,好像沒有聽見升的話,她站在窗前,默默地眺望着河水,過了一會兒開口道: “像我的瀑布在哪兒?” 這時又響起了爆破聲,震得奧野莊嘩啦啦直響。

     “離這兒很近,走五分鐘左右。

    ”升說。

    顯子回過頭來,在綠葉映襯下,她的臉色越發蒼白。

     升不喜歡把悲劇帶到自己的生活裡來,所以對顯子的這種臉色極不滿意。

    他像個主治醫似的直截了當地說: “白天你一個人去散散步比較好,空氣又新鮮,對健康最有好處。

    ” 兩個人走出旅店,去看瀑布。

     升去年最初和顯子過夜時的溫柔體貼消失了許多,顯子沒有說出這個變化。

    大概是害怕這會成為谶語,使他對自己越來越不溫柔了。

     而升也漸漸厭煩起顯子總是在揣摩自己心思的表情來,他盡量不去看顯子的臉。

    對他來說和顯子面對面地呆着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覺得兩個人面朝同一方向,看同一樣東西或許更容易得到心靈的交流。

    他一心隻想着快點兒到瀑布,連褲腿剮在樹墩上都沒在意。

     新長出來的蘆葦遮住了通向河邊的小路。

    陽光從岸邊山毛榉的新葉透出,密密麻麻地灑在蘆葦上,風吹拂着樹梢,搖曳的葉影将斑駁的光環忽而連接,忽而聚集,忽而又一下子驅散開來。

     小瀑布的水流從遠處看白花花的,猶如葉子的背面那麼白。

     水量比前些日子少多了。

    楓樹的嫩葉日漸茂密,伸出的枝葉擋住了小瀑布的一部分英姿。

    飛濺的水花打濕了瀑布下面黃綠色的楓樹。

     “就是這條瀑布嗎?” 顯子問。

     “是的。

    ” 她努力尋找起自己和這條小瀑布的類似點來。

    顯子面對小瀑布的景象,升感覺很不協調,甚至是不該有的光景。

    在升的頭腦中,瀑布在眼前的時候,顯子不該在,顯子在眼前的時候,應該沒有瀑布才對,這兩樣東西互相面對的時候,總覺得特别别扭,就好比聽到不正确的答案時的那種直覺。

    升發現自己有點心神不定。

     把顯子送回住處,升一個人坐上剛才那輛汽車到宿舍去。

    路過學校,爬上平緩的斜坡時,宿舍、事務所、倉庫等便出現在眼前。

    從車裡,升就感覺到了這裡與往日迥異的生氣。

    三輛載重卡車和兩輛路虎停在宿舍前面,穿着藍色工作服的人們忙碌地進進出出,升恍然有種車子開進正出了事的人家去的新鮮感。

     升坐的汽車停在了宿舍門前,一邊戴髒手套,一邊走出門來的田代,看見升便興高采烈地抓住了升的手。

    他的眼睛興奮得神采飛揚,臉頰又像以前那樣紅潤了。

     “你回來啦!行李回頭再搬吧,我給你看樣好東西,走,到後面去。

    ” 被田代拽着,一來到面向奧野川的後院,升不由得為眼前的情景驚歎不已。

     那裡并排擺着兩台巨大的粉碎機。

    嶄新的機器金光閃閃,光彩奪目。

    打磨得锃亮的邊框,映出了天空的藍色。

    走到近前,一股好聞的機油味兒撲鼻而來。

     這兩台粉碎機将用于制造混凝土的摻料,内部倒置的圓錐頭,會随着底部安裝的傘車輪帶動的離心軸承旋轉,做離心運動來粉碎石料。

    粉碎機旁放着一堆木頭,是為需要四根柱子支撐的遮雨布準備的。

     升撫摸着粉碎機,被機油的氣味包裹着的鑄鐵是冰涼的,這冰涼裡有着近似威嚴的東西。

     “是一流産品吧。

    ” 田代說道。

    升欣喜地久久望着它。

     兩台機械堅如磐石地伫立在那裡。

    這台機械與越冬時升心底的觀念形态相當吻合。

    任何充滿肉欲的觀念,或任何詩的觀念,一旦以某種形态出現,往往成為平庸的東西。

    而這個複雜的形态,鐵的光澤,機油的氣味,對升而言是最不會厭倦的,最親切的,甚至可以說是永恒的東西。

     “我曾經是一個隻玩鐵和石頭的孩子。

    ” 他微笑着想到。

     不久,這台粉碎機就會轉動起來,把石頭攪碎,嚼成碎末的。

    被粉碎的石頭和混凝土攪拌在一起,混凝土越來越厚,逐漸聳向天空,成為一百五十米高的大壩…… 這種異常的力量,異常的能量,異常的龐大……升充滿了能夠參加這一宏偉事業的歡喜。

    人的規模和尺度打動不了他。

    恐怕隻有這樣異常的尺度,在這樣反論式的場所,才能發現自己内心作為人的熱情,這就是升的宿命吧。

    且不論複雜而無感動的青年,僅僅從一名單純而熱心工作的土木工程師的角度來看,即便他很快忘掉愛情的羁絆,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誰又會覺得奇怪呢? 升和田代一起從安全樓梯上了二層的辦公室,田代一邊嗵嗵地上着樓梯,一邊一個勁兒地說: “前不久,這樓梯還埋在雪裡呢。

    ” 升聽了這句話才意識到,雪剛開始融化時,自己那麼激動地踩過的土地,今天,已毫無感覺地走過來了。

     升看見了總工程師寬闊的後背,他正坐在轉椅裡,興奮地抖動着腿,這是他一向的習慣。

    椅子沸騰般地震顫着,用不了多久準得散架。

     “哎呀,你回來啦,”總工聲音洪亮地迎接升,“你回來得正好。

    現在我正在看碎石工廠的設計圖。

    從今天開始,要立刻讓組裡的人打地基了,你能不能去作一下現場指導?” 升看見桌子上展開着幾張設計圖。

    在一張圖紙的一角,用白色的小字寫着所需機械的一覽表。

     (1)水平篩料闆  二張 寬2.5米×長5米 (2)圓錐式粉碎機  二台 能力——每小時210噸 (3)傾斜篩料闆  一張 (4)傳送帶  一台 (5)溜槽  一座 (6)第一儲存罐  一座 (7)漏鬥截門  一座 (8)擺動式加料機  一台 (9)傳送帶  一台 (10)傳送帶  一台 這是低級混凝土混合設備的設計,高級混合設備要等到工程進展到一定階段才配備。

     “現在請你做的除了剛才說的碎石工廠的指導外,還有與此并行的混凝土實驗室工程的指導。

    ”總工又重複了一遍。

    所有的窗戶都敞開着,初夏的和風吹拂着辦公室,自動卷起的圖紙翻出白色的背面,放設計圖的架子令人想起擺放羊皮紙書籍的古代圖書館,擦得幹幹淨淨的白色木架上空蕩蕩的。

     升興奮地望着忙碌的辦公室。

    有的人站着,有的人急匆匆地來來去去。

    木牆上,貼着一大張基建工程進度報表,隻有兩條短粗的黑線豎在上面。

     沒參加越冬的工程師們都滿臉堆笑地歡迎升。

    同事的這種謙虛的拘謹使升覺得很有趣。

    他滿足地想:“看樣子,這幫家夥覺得讓我抽了倒黴的簽而可憐我呢。

    ” 他看見了在辦公室的一角專注地看圖紙的佐藤。

    越冬時他對這青年的厭惡感全消失了。

    不僅如此,夾在沒有越冬的同事中的這位越冬者,那被雪灼黑的臉,使升不由産生了人種的親和感。

     他走近佐藤。

    佐藤那武士般不苟言笑的臉上,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咱們去喝杯茶吧,我正要去喝呢。

    ” 他領着升來到飲水處,從大鋁壺裡往印着公司徽記的茶碗裡倒上茶,兩手扇着滾燙的熱茶,望着窗外被綠葉環繞的水庫工地方向。

     “喂,後來怎麼樣啦?回去的那個晚上。

    ” 升像學生之間那樣捶了佐藤的肩膀一下。

    佐藤沉默了一會兒,寒酸地噘起嘴吹着茶水,熱氣熏得他不停地眨眼睛,終于他開口說道: “到底我也沒有幹,我怎麼也幹不了。

    但是,第二天,在幾個壞哥們的慫恿下,去找女人了。

    ” 佐藤完全是有意識地使用“找女人”這種大言不慚的措辭的。

    升看穿了佐藤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遠處響起了隆隆的爆破聲。

    這是取水口相反方向的放水口那邊的開鑿爆破。

     “黃色炸藥真帶勁兒啊,”佐藤帶着傷感的口吻說,“我最喜歡這聲音了。

    ” 一小時後,升來到水庫工地西面的小山丘頂上。

    山頂很平坦,樹已被砍伐,這裡将是碎石工廠的廠址。

    他跟組長借了個火,點着了煙。

    從這個毫無遮攔的高地上,可以一覽水庫對岸的光秃秃的岩石絕壁。

    絕壁上到處覆蓋着綠葉,就像綠色的鮮花般水靈。

    将一百五十米高的大壩的形狀勾畫在岩石上的白線,經曆了幾個月的洗禮,竟沒有絲毫褪色。

     升透過腳下的楓樹葉,看見了一列彎彎曲曲的白物,那是民工們每人扛着一袋混凝土正走上山來。

     升每天晚上都到奧野莊去看顯子。

    每天晚上昏暗燈光下的這幾個小時,就像在模仿陰郁的家庭生活,妻子濃妝豔抹地迎接工作一天的丈夫歸來。

    升向往青年們充滿活力的宿舍的夜晚。

    再加上這地方不大,有點什麼事就會傳到同事的耳朵裡,同事們佯裝不知的樣子刺傷了升的自尊心。

     一天晚上,顯子的臉色特别難看,升問她怎麼了,她也不回答。

    隻是說,如果說出來,你肯定會讓我回東京去的。

    升保證不說這話之後,顯子才說道: “白天的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