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關燈
正蹲在那裡。

    木屐的前部陷進了濕潤的泥土裡,看得出來,她非常小心地端着這個架勢。

    女人摟着身旁站着的五六歲的男孩子。

    這孩子胖得出奇,别别扭扭地歪着身子站着,好像是嫌太陽晃眼睛。

     “好了嗎?” 女人問。

     “再等一下,等一下。

    不要亂動。

    ” 響起了濑山的聲音。

    升探出身子往前面瞧,透過樹葉隻見濑山舉着的新照相機閃閃發光。

     快門響起,藍芙蓉旁邊的活人畫終于解脫了似的站了起來,升趁機推開籬笆門進了院子。

    濑山一看見他,就發出一聲怪叫,吓得小孩兒盯着父親的臉瞧個沒完。

     兩人在面向院子的八鋪席客廳裡喝起了啤酒。

    濑山一口氣喝幹了一杯,盯着空杯子裡收縮的白沫,無限感慨地“嗯”了一聲。

    這聲“嗯”聽起來是那麼心滿意足,升實在懷疑這會是即将失業的男人發出來的。

     濑山如果再稍微沉默一會兒的話,他那大人物的印象說不定将會永遠留在升的心裡。

    可是,還沒等别人問,他就炫耀地誇起自己來,那口氣就像個還了俗的“社會人”。

     “你聽說我要被解雇的事了吧?” 升告訴他從田代那兒聽說了。

     “是嗎。

    不過,這個傳聞馬上就會消失的。

    ” “為什麼?” “你還記得越冬時我老在寫筆記吧,因為我察覺了反城所派的陰謀,所以把自己調查的事實——當然都有确鑿的數據——記在了本子上。

    沒想到它派上了用場。

     “如果這本筆記公開了的話,以常務董事為首的反城所派就不得不撤退,就是這麼一本使他們心驚膽寒的資料。

     “越冬結束後,果然他們誣陷我貪污,還編造出好多證據。

    我一回東京就立刻拿着筆記去見了董事,這是前天的事。

     “我告訴你,董事嘩啦嘩啦翻着筆記,臉色煞白,沒有比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吓得變了臉色更痛快的了。

    你猜後來他說什麼? “他說:‘把這本筆記留在我這兒吧。

    ’ “我不客氣地說,我早就複制了一份,所以你要它也沒用。

    于是他哆哆嗦嗦地說:‘你想敲詐我?’ “這可太有意思了。

    我趕忙換了個低姿态,可憐兮兮地說,我哪有那麼大的膽子,隻是為了不讓老婆孩子挨餓來求你。

    最後,董事以決不把那本筆記洩露出去為條件,答應了不但不解雇,還調我到總社去。

    隻是我的調動——是正式提升——要等到這個事件平息之後,九月份左右實施。

    所以還要在K町呆上兩三個月,正好避避暑也不錯。

    ” “能讓我看看筆記嗎?” “那可不行,不行啊,我和董事之間有君子協定。

    我本來想隻給你一個人看的。

    ” 濑山從拿着杯子的手指中抽出一隻手指,朝那邊的牆指了指,原來上面挂着城所九造穿着禮服大衣的威嚴的照片。

     “我這是仰仗了先生的庇護。

    人隻要走的是正道,誰也無法陷害他。

    我所說的正道,并不是一定要當正人君子。

    隻要純正無邪地人性地生活,就是正道喽。

    ” 升聽得目瞪口呆,他正要反問濑山“那麼你到底有沒有‘人性地’貪污”時,剛才那位矮胖的女人,濑山的妻子端來了下酒菜,這個話題隻好作罷了。

     喜歡在客人面前誇耀自己的威嚴是一般男人的心理,到了濑山這兒起了逆反作用。

    喝醉了的濑山故意當着客人的面,把自己的渺小展示給妻子看。

    他拽着要回廚房去的妻子的裙子不讓她走,叫她坐在旁邊。

     “我被這位年少的先生給揍了,真疼啊,真疼啊……” 濑山翻來覆去地說着,幸災樂禍地瞧着升和妻子的尴尬表情,還沒等喝完第三瓶啤酒,他就突然站起來,跳起了給越冬的人們解悶的下流舞蹈。

     跳着跳着濑山突然想起了什麼,對妻子喊道: “快把照相機拿來,照相機,照相機。

    ” 小孩跑進來,大模大樣地從客人的盤子裡捏了一片火腿腸吃起來,兩口子都裝着沒看見。

     “這個照相機不錯吧?” 濑山把剛才那架照相機遞給了升。

     “是佳能ⅡD的,鏡頭是Fl.8的。

    用這個就可以制作兒子的相冊了。

    雖然本來不想為了相機去越冬,可是不得不越冬,就得了這架相機。

    是昨天才買的。

    ”接着,他在妻子面前說起了英語:“你看呢,城所君,連這種四五萬元的相機都買不起的我,像defalcate(貪污)了公款的人嗎?” 升到底也沒能說出今天拜訪董事的事。

    濑山又刨根問底地問了顯子的事,恢複到原來的秘密主義的升,隻是含糊其詞地應付着。

    聽升說回東京後,還一次也沒有去螢酒吧,濑山一個勁兒責備他不懂禮節,一定要陪升去一趟。

     濑山的家裡沒有電話,到了市中心後,升給飯店挂了個電話。

    顯子接電話時,克制着自己的不快,依舊是平淡地笑着,這笑聲聽起來很親切。

    升發覺比起和顯子見面,還不如電話裡交談更有魅力。

    一瞬間,竟使他想起了越冬時的那個令他感動的電話。

    于是升把原先準備回去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告訴她晚回去的原因,讓她自己看電影或别的什麼消磨時間。

    顯子沉默了一會兒,隻說了句“好吧”,就挂了電話。

    這使升不快,他又後悔不該說提前一個小時回去的話了。

     可以想象帶着濑山來到螢酒吧的升,受到了多麼誇張的嬌媚之聲的迎接。

    他豪爽地花錢,從老闆娘到每名女招待都給了不少打賞。

    最後把爛醉如泥的濑山送回家,自己按約定的時間回到飯店。

     顯子哪兒也沒去,一直在等他回來。

     她對升說她寂寞極了,天性敏感的升從這一句話裡就覺察到了顯子的誇張。

    因為顯子以過分的嬌嗔說的這句話,其實主要是因為自己一個人呆在夜晚的飯店裡太寂寞,顯子臉上缺少與訴說這種孩子氣的寂寞相吻合的天真。

     顯子催着他去洗澡。

    升也正想要洗洗身上的汗,就進了浴室。

    當他看見了浴池裡滿滿的熱水,才明白顯子為什麼催他洗澡了。

     既不會做料理也不會裁縫的顯子,終于想出了一個自己會做的家務事,所以在升回來之前放好了熱水。

    可是飯店裡的西式浴缸和家庭裡用的浴缸不一樣,隻要一擰開水龍頭,淺淺的浴缸很快就滿了,哪有必要事先放好洗澡水呢? 顯子的體貼方式就像小孩過家家,跟家庭幽默畫裡畫的差不多。

     升光着身子把腳伸進了熱水裡,果不其然,對于喜歡洗熱水澡的升來說水不夠熱。

     “如果我沒按時回來的話,顯子會怎麼樣呢。

    等熱水涼了,再擰開水龍頭放熱水,從浴室到門口來回跑個不停吧。

    不,不會的。

    顯子早就知道我會按時回來的。

    ” 這個猜想多少刺傷了一點青年的自尊心。

    但是他具有有教養的人的忍耐力,所以他将就着泡在熱水裡,漫無邊際地想象起來。

     升想象着既然去年顯子的木然無感動具有獨創性,那麼她體内複蘇的歡喜将會使她變成更加具有獨創性的女人,變成升所沒有見過的新種類的女人,變成無人可替代的悲劇性的女人吧。

    然而,知道了歡喜的女人會變成最最屈從于男人的典範,變成比升所知道的任何女人都更為平庸的女人,會立刻在某處安定下來,并擺出一副仿佛一出生就生活在那裡的架勢來。

     想到這兒,升忽然像公子哥那樣任性起來。

    他擰開水龍頭,往滿是肥皂泡的熱水裡,嘩嘩放起熱水來。

     可能是顯子聽見了放熱水的聲音,突然推開門進了浴室。

    即便是平時,顯子也喜歡在升泡在浴池裡的時候進浴室來。

     顯子沒有馬上問他是不是水不夠熱,白色的浴室裡熱氣彌漫,女人走到朦胧的鏡子前,用手擦了擦鏡子,臉貼近鏡子看看口紅抹得勻不勻。

    然後才說道: “水不熱?” “嗯。

    ” 青年從濃濃的熱氣下面回答。

     “對不起。

    ” 顯子對着鏡子說。

    升那年輕爽朗的聲音回響在浴室裡。

     “不用道什麼歉啊。

    ” 他這時才發現顯子哭了。

     ……在床上,顯子反複地對他說着: “我要打扮成你喜歡的樣子,成為你喜歡的那種女人,即使你讓我光着身子在銀座大街上走,我也會去的。

    ” 然後她還加了一句,要是你叫我一天換十次衣服,我也換。

    可是顯子不懂得,女人到了說“要像你喜歡的那樣做”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個道理。

     顯子明顯地不安起來。

    自己喜歡升的理由再明白不過了,但現在卻找不到升愛自己的确實的依據。

    這份不安得不到答案,疑問成了空谷回音。

    她想要探索升内心的理想形态,熱切地想了解他,可能的話,連他欣賞什麼樣的手提包都想知道。

     今天一天兩人都沒怎麼在一起,所以到了深夜該回家的時候,顯子非常的猶豫不決,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回去。

    在這陰雨天的淩晨兩點,顯子和升的腦子裡,竟然出現了同樣的影像。

    顯子說道: “像我的瀑布……” 就在同時,升也正好想起了那條瀑布。

     懸挂在紅葉陰影處的那條小瀑布,就像在梳妝一樣,将飛沫濺到了旁邊的岩石上。

     瀑布結了冰。

    一半被雪覆蓋,尖尖的冰淩糾纏在一起而凝固了,那一束束冰淩是那麼晶瑩透明。

     那條冰瀑複蘇了。

    小瀑布豐富的水量嘩嘩地直瀉而下,撞擊在冰雪融化的河面上…… “像我的瀑布,”顯子說,“不知為什麼我很想去看一看。

    你信上說瀑布附近有個小客店,我就住那兒吧。

    ” “可是我回現場後忙得很,沒工夫陪你呀。

    ” “沒關系的,反正經常能見面,而且離你住的地方又不遠,這就足夠了。

    我單獨住在旅店裡,别人不會說三道四的……對了,我要像你說的那樣穩妥一些。

    到你休假結束之前,每天晚上都回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點點把長時間旅行需用的東西拿到飯店來。

    等到了你回水庫的時候,我給他留下一封信,悄悄離開家,跟你一塊兒去,好嗎?為了不讓丈夫着急找我而報警,我就寫明要去旅行一段時間,告訴他完全不必擔心我的身體。

    隻是不寫到哪去,你看怎麼樣?” “那他也會報警的吧?” “我把信寫得讓他決不會去報警。

    再說,我丈夫是個絕對不和警察沾邊的人。

    他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

    以前親戚裡有個壞學生犯了詐騙罪,他到報社去說好話,硬是讓報社取消了那個報道。

    ” 兩個星期的休假結束了。

    最後的一晚,升謊稱公司裡有宴會,征得顯子的同意,為自己空出這段時間。

    顯子會在第二天出發之前到飯店來與升會合。

     東京最後的一天幸好是個晴天,一點也不悶熱,涼爽宜人。

    升前天一個人去滑冰時,一直跟在一個漂亮姑娘後面滑,還故意用身體觸碰她,就這麼認識了。

    女孩子對升的黑膚色有些奇怪,于是升借機編了個瞎話,說自己是從東南亞回來的船員。

    就這樣有了今晚的約會。

     升準備了抒情的禮物,給女孩子買了胸針。

    符合條件的胸針還真難買,既不能太貴也不能太便宜,必須是船員好容易上了陸地,想大手大腳一下的那種程度的價格;品味不要太好也不能太差,最好稍稍帶點俗氣,可能的話,能博得女孩子的一絲憐憫的笑容,雖然不是太好的禮物,卻凝結着男人的一片癡情的那種胸針……他總算找到了一個差不多的買了下來。

     然後他去了趟公司,為明天去水庫而辭行。

    科長高興地告訴他,就在前天,補償問題得到了最終的解決。

    奧野川水庫的用地補償,以及其他主要補償對象包括:公路二十五公裡的改線,淹沒的農田約三十町步[日本計算田地、山林面積的單位名稱。

    1町步約等于9917平方米],山林約八百三十町步,住家四十三戶。

    有關這些補償問題,公司已與當地交涉了兩年以上。

     姑娘焦急地等着他。

    一見到他就生氣地說,是紳士就應該早點兒來。

    這一愚蠢的不滿,一下子使升不快起來。

    他把臉扭向别處,硬邦邦地把胸針盒遞了過去。

     女孩子的臉上沒有出現憐憫的笑容。

    她拿着胸針仔細端詳着,看得入了神。

    這與升的判斷有了出入。

     “你這水手品味還真不錯啊。

    ” 她好像在誇耀自己的鑒賞力。

     升雖然花錢如流水,卻帶她去了家中檔餐廳。

    然而,女孩子還責怪他花錢太浪費。

    升解釋說船員都這樣,花錢大手大腳的。

    可是,就像少女看馬戲團的驚險表演時,吓得閉上眼睛一樣,她天生看不下去别人胡亂花錢。

     吃着難吃的雞肉炒飯,升列舉了一些随便想到的港口。

    香港、澳門、新加坡……還說新加坡的咖喱飯特别好吃。

    吃完飯走出店門,升信口開河地講了起來。

    他說離開日本時間太長,連現在流行什麼歌都不知道。

     女孩子馬上用很随便的口氣說道: “我教你。

    ” 于是他和她勾着手指一邊走,一邊找着調門,小聲地唱了起來。

     兩個人到初夏夜晚的海濱公園去散步。

    引入了海水的池塘裡,倒映着月光。

    水閘那一邊,停泊在月島港的汽船上的紅色桅燈一閃一閃的。

    他們朝海邊走去,走在堤壩的石頭上,發出啪唧啪唧的腳步聲,他們邊走邊聊。

    少女天真無邪,把什麼都想得跟電影裡演的那麼浪漫,使升很掃興。

    他讓她安靜一會兒,什麼也不要說。

    升攬住女孩子的後背,觸到了她那短袖裡汗濕的腋下,略為感到了一點幸福。

    可是,當聽到她說: “下次到了新加坡,就給我寫一封貼了新加坡郵票的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