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的抒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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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本阿爾卑斯山脈①傳來了令人興奮的喜訊——以六所大學棒球聯賽中最後一場早慶②之戰為壓軸戲,秋天的體育賽季剛剛宣告結束,不久又将敲響“冬季體育賽事”的開幕鐘聲。

    而正值開幕之際,我國史無前例的一項嶄新計劃又出台了:在登山滑雪中使用信鴿。

     ①日本中部飛馬(馬單)、木曾、赤石三山的總稱。

     ②早稻田大學和慶應大學的簡稱。

     “哇,好大的雪。

    你瞧,已經有雪了。

    這麼大的雪。

    ” “雪?!” “你幹嗎用鴿子似的眼神來望着晴朗的海天?真是個傻瓜。

    誰也沒說天上下雪了。

    ” “哎,不是在說報紙嗎?你什麼意思嘛!” 這是報紙上今年首次登載來自各個滑雪地的消息,還配有群山開始披上銀裝的大幅照片。

     “發這條消息的記者肯定是個滑雪迷。

    即使隻聽說‘雪’這一個字眼,沒準也會怦然心跳吧,所以才拟出了這樣的标題。

    ” “這個記者肯定還飼養了信鴿吧。

    ” “不會的。

    要知道,這篇文章宣傳的重點是雪哪。

    ” “不對,重點是信鴿。

    ” “是雪。

    ” “是鴿子。

    ” “我說了是雪呗。

    ” “我說了是鴿子呗。

    ” “無論怎麼說都是雪。

    ” “無論怎麼說都是鴿子。

    ” “是雪、雪、雪。

    ” “是鴿子、鴿子、鴿子。

    ” “你這個信鴿迷。

    ” “你這個滑雪迷。

    ” 最終連駕船的艄公也“撲哧”笑了起來。

     山茶花的禦所①、櫻花的禦所、桃花的禦所,被譽為三浦三崎的三大禦所。

    此刻,渡船把這三大禦所抛在了身後,行駛在有着優雅名字的花暮灣上。

    绫子帶着一隻鴿子,乘船向着經常出現在歌謠中的城島進發。

     ①對大皇、皇後等住所的敬稱。

    此處指天皇曾在這裡觀賞山茶花等而得名。

     置身于此情此景,她們不禁覺得自己仿佛搖身變成了古老畫卷中的那些貴族小姐——當源氏和北條①在鐮倉顯赫無比的時代,曾活躍在這一帶經日癡迷于管弦詠歌之中的貴族小姐。

    然而事實上,她們卻隻是支付了兩分錢的渡船費,用一分錢在船上買了個幹巴巴的粗米面包來代替午飯的東京少女而已。

     ①此處指從源賴朝在鐮倉設立幕府到北條高時滅亡為止的鐮倉時代(1185-1333)。

     雖說是小陽春天氣,但艄公結實的大手上卻已經滿是皲裂。

    不過,照子首先聯想到的卻井不是艄公求生的艱辛,她隻是出神地望着那雙手,暗自思忖到:“如果一個人的手都凍傷成了那個樣子,不知他在滑雪場上已經練就了怎樣的功夫!”說來照子就是這樣一個迷戀着滑雪的少女。

     盡管迷戀的對象不同,一個是滑雪,一個是信鴿,但在迷戀的程度上绫子卻毫不遜色于照子。

    雖然渡船的右面是歌舞島,左面是通天的海岸,遠方是淡紫色的箱根和伊豆的群山,但她卻沒有為眼前的自然美景感到絲毫的心動,隻是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城島燈塔的人工美,喃喃自語道: “要是有如此顯而易見的白色标記,那麼,從遙遠天空輾轉歸來的信鴿該多麼高興啊!” 她恨不得把燈塔帶回到自家的庭院中變成一間鴿舍。

    她就這樣沉浸在自己的如意算盤之中,早已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對于那些逾越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從九州、四國、黑日本①遠道歸來的漁夫而言,這港口上的燈塔無疑是他們無限眷戀的心靈之光。

     ①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地區。

     即使是回頭向三崎的街道上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绫子眼簾的,也不是那遠近聞名的鮮魚市場或是作為天皇觀賞山茶花的勝地而衆所周知的大椿寺,而是無線電信局那矗立在高空中的鋼骨天線——這也是因為無線電信的功能與信鴿的作用十分接近的緣故吧。

     北飛的大雁,南來的燕子,還有在幾千裡的天空中進行一年一度的旅行卻從不會記錯舊巢的候鳥。

    盡管鳥類大都具有這種神秘的歸巢本能,但将這種本能發揮得最為淋漓盡緻的還是首推信鴿。

    然而,這種秘密在今天的科學中依舊是不解之謎,從而引發了種種假設。

    其中之一便是認為,鴿子具有思念巢穴的第六感,換言之,從巢穴中會傳出一種電波似的東西,而鴿子則一邊不斷地接受那種信号,一邊去尋找自己的巢穴。

    換言之,也就是基于和天線電信、無線電廣播等相同的原理。

     假借無線電信的原理來牽強附會地诠釋鴿子那種歸巢本能的神秘性,其實乃是人的随意之舉,而與鴿子本身毫不相幹。

    比方說,這就跟成年人自诩目光敏銳,結果反倒猜錯了少女内心的秘密如出一轍吧。

    即使姑且抛開這些不談,至少也有一點是确鑿無疑的:即正因為發明了無線電這一文明的利器,從而使信鴿瀕臨了被徹底遺棄的可悲命運。

    正如汽車的出現導緻了人力車的滅亡一樣” 雖說有點離題太遠了,但在渡船抵達城島之前,還是讓我們談談信鴿的話題吧。

    因為這個故事不啻搭乘在信鴿翅膀上的一首抒情歌。

     自古以來,鴿子不就是少女的象征嗎?信鴿不是被叫作小小的“公主侍者”嗎? 而且,倘若連可愛的信鴿身上也隐藏着科學家們難以破解的謎團,那麼,少女的心靈不就是謎中之謎嗎?既然如此,又怎麼可能被大人和老師們所理解呢?——因為有時候連少女們自己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心。

    雖說她們自己也是在五裡霧中,可一旦想到沒有任何人能夠了解自己,她們又會陷入一種茕茕孑立的孤獨感之中,說來也真夠任性驕橫的。

    比如說吧,直到剛才為止绫子還在和别人快活地争論着諸如滑雪、信鴿之類的東西,此刻卻又小聲地唱起了一首歌謠: 煙雨迷蒙 城島的海岸上 雨滴亦呈綠灰色 受到绫子的感染,照子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來: 蒙蒙細雨 是珍珠?還是拂曉的迷霧? 抑或是我無聲的抽泣? 天空中根本就沒有下雨。

    隻有機動船引擎的噪聲響蕩在空曠的海面上,更是渲染出晚秋豔陽天的亮麗,與兩個少女那種“無聲的抽泣”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不過也難怪,因為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謠,與其說是一聽到“城島”這個地名就會聯想到這首歌謠,毋甯說是因吟誦白秋①的這首歌謠而聯想到城島這個地方。

    而且,乘坐渡船的旅行者們誰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在嘴上或是心中吟唱這首歌謠,所以,當绫子漫不經心地吟唱起來時,照子也情不自禁地加入進來,而就在聽到照子的歌聲的同時,绫子的歌聲卻戛然中止了。

     ①日本詩人北原白秋(1885—1942)。

     “哎,照子對我的心情一點也不懂,可在這之前我幹嗎還和她交上了朋友呢?”绫子對自己不小心唱起了照子也熟谙的歌謠感到十分惱火。

     “對于照子來說,恐怕和弓子之類的人做朋友才是最合适的吧。

    可我卻為了獨占照子的友情,特意和她結伴來到了如此遙遠的地方,我真是個傻瓜。

    如果當着照子的面,讓我從那座燈塔上縱身跳海而死,不知照子是否能真正明白我那顆心。

    ” 秋日凋敝荒涼的島嶼上,惟有雪白的磨光磚在大海的陽光中熠熠閃亮,不知為什麼,绫子把那純潔聳立的燈塔看成是孤獨的死亡的象征。

     對于這個年紀的少女來說,所謂的死或許與信鴿的巢穴有異曲同工之妙吧。

    正如鴿子具有“歸巢本能”一樣,少女或許也有一種可以稱之為“歸死本能”的天性吧。

     無論是擡頭仰望着遙遠的天空,目送着信鴿飛離自己的手心,化作一個黑點消失而去時,還是姐姐的戀人北海溫柔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時,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死。

    母親和姐姐做夢也沒有想到绫子的内心竟然是如此陰郁。

    因為绫子是一個性格開朗的快活少女,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正在思考着死亡的内心世界暴露在臉龐或是舉止上。

     即使是在喜歡抱着花束四處轉遊的照子身上,也不能說就沒有相似之處。

     在銀白色的積雪折射出的光線中,她像一隻神速的利箭或是一道綠色的光柱一般向前滑行着。

    由于過分的惬意,就在她蓦然閉目之間,會有一股冰涼的孤獨感湧流在胸中。

     “啊,真想就這樣死去。

    ” 盡管如此,照子也不能發現,绫子之所以在渡船上唱起歌來,乃是為了驅趕死亡的念頭。

     “姐姐,绫子将從白色燈塔的頂端跳入湛藍的海底……” 绫子在心中叨念着遺書上的辭句。

     從燈塔上抱着鴿子向下縱身一跳。

    绫子落入了海裡。

    鴿子飛上了天空。

    鴿子甚至不知道主人已經死去,而隻是按照慣例,将死亡的訊息綁在腳上,遠遠地飛回到姐姐的身邊——這情景就像是一道幻影攫住了她的視線。

     “哎,真可笑,我這是怎麼啦了’突然,绫子用很大的聲音“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差一點把膝蓋上的粗米面包震落在地上。

    照子被吓了一跳,頓時也停止了唱歌。

     “對不起,我變得有點神秘兮兮的了。

    ”绫子對照子說道。

     照子當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委,隻是說道: “喂,你不想從這船上把鴿子放飛嗎?就讓它傳話給我,說绫子聽到城島之歌以後,變得神秘兮兮的了。

    ” “不行,這鴿子還另有更加重要的任務哪。

    ”绫子煞有介事地一邊撫摸着裝有鴿子的手提包,一邊按捺住想把一切都告訴别人的欲望。

     那還是前天發生的事情。

    她問姐姐美惠,自己這個星期天想和照子倆一起外出郊遊,不知去哪兒好。

    誰知姐姐不假思索地說道: “去三浦三崎吧。

    ” 绫子差一點就要笑出聲來。

    她甚至覺得不直接明說“去油壺吧”,而首先說“去三崎吧”的姐姐怪可憐的。

     “嗯,那就這麼辦吧。

    ” “先坐渡船去城島,回來時再順道去油壺,讓北海帶你們去看看水族館好啦。

    ” “嗯,我把鴿子也帶去。

    ” 話雖然這麼說,可姐姐或許還是在把我當作小孩看吧。

    ——北海去了油壺之後也不怎麼寫信回來,讓美文惠很有些郁郁寡歡。

    因為太想知道北海的近況了,所以她才勸我去三崎的吧。

    正因為如此,我才對姐姐說了,将從油壺放信鴿回去。

     “我要讓鴿子捎去一封善解姐姐心意的信件,到時候吓她一跳。

    ” 這正是本次旅行的目的之一。

    而另一個目的則是确認自己與照子的友情。

     照子對這兩個目的都一無所知,又開始把目光鎖定在了群山披上銀裝的雪景照片上。

     “據說在登山滑雪遇難時,為了通知山腳的大本營也是使用信鴿。

    真的,鴿子确實是不能小瞧哪。

    ” “哇,你還想繼續剛才的話題呀?我們還是重歸于好吧。

    這個寒假,我們把鴿子帶去滑雪吧。

    ” “如果是帶着鴿子去滑雪,那我當然要去啦。

    ” “真是服了你了。

    其實怎麼着不都是一樣嗎?” “要知道與燈塔和無線電信相比,常常是信鴿更靠得住哪。

    ” 關東大地震便是佐證之一。

    當時在宮城和日光的離宮之間傳遞信息的就是信鴿。

     在歐洲大戰時更是如此。

    在凡爾登戰役中,将堡壘中的将士那可歌可泣的最後場面告訴人們并流傳至今的,也是信鴿。

     即使抛開巴黎保衛戰之類的古老的異國傳奇,其實在日本也不乏同樣的例于。

    據說駐紮在旅順的俄軍一直利用信鴿與城外保持着聯系,使得圍攻的日本軍隊黔驢技窮,最後靈機一動,想起了過去那些大名①用老鷹捕鳥的故事,于是制定了飼養鷹隼的龐大計劃。

     ①相當于中國的諸侯。

     但不久随着無線電信的發明,軍隊的信鴿熱也變成了強弩之末。

    但歐洲大戰之後,世界上的軍隊卻又一次領悟到了鴿子的重要性。

    請想一想吧,信鴿的大本營不就是在中野的電信部隊裡嗎?盡管這并不意味着是對科學的嘲諷…… “還有那新聞報道的标題——棒球聯賽,不也是一樣嗎?比賽從頭到尾不是都有信鴿從記者席上淩空而起嗎?為了将每時每刻的最新戰況通知報社。

    那比賽的得分牌也有鴿子的功勞哪。

    ” 就在绫子大肆吹噓鴿子熱的時候,渡船已經抵達了城島。

    海濱特有的氣味一下子撲鼻而來。

     二 “無論我怎麼與人戀愛,也沒有人會發現的。

    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我還是一個不可能談戀愛的小孩子哪。

    ” 绫子哭了,盡管母親就在她的身旁。

     說來,母親也有些怪怪的。

    她竟然把绫子的手巾當作紀念品一一地分發給前來送行的人。

    如果是嶄新的手巾或許倒還說得過去,可那些手巾分明洗過好多次,甚至連上面的線頭都已經變得粗糙不堪了。

    誠然,無論怎麼洗,那上面都會多少殘留着绫子肌膚的氣息,讓人回想起可愛的绫子來,但母親的做法也未免太欠考慮了吧。

     不過,绫子倒也并不覺得那有什麼可笑的。

     這一切發生在臨近發車的火車車廂裡。

     母親一直站着。

    绫子蹲在她的腳邊,從放在座位上的綠色手提包中取出一些東西,又放入一些東西。

    她正好背對着母親,不知為什麼,她的眼淚潸然而下,又一次嗫嚅着那一句連她自己也深感意外的台詞: “無論我怎麼談戀愛,他們每個人都佯裝不知哪。

    ” 而正是在這個時候,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佯裝不知的,難道不是绫子自己嗎?好像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有人正愛慕着自己似的,以緻于讓人覺得愛慕绫子是做了件錯事。

    ” 绫子吓了一跳,這才從夢中醒了過來。

     這是昨天夜裡做的夢。

    就在她吃了一驚的那一瞬間裡,把其中的細節遺忘在了夢中,惟有哭過的淚痕留在了臉頰上。

    而外面聽不見一星半點的蟲鳴,秋天的黎明就要翩然而至了。

     從她們向送行的人告别時的情形來看,她和母親就仿佛是要去到朝拜或者台灣一類遙遠的地方,再也不回到東京來了似的。

     “隻不過是去三崎旅行罷了,而已當天就能返回,那夢中的情景也未免太過誇張了。

    ” 绫子對自己的敏感也委實吃驚不小,但或許正因為是那樣的一種離别方式,才将她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曝了光吧。

    所謂的夢就是将尚未蘇醒的鮮花綻放在酣甜的睡眠之中罷了。

     奇怪的是,前來送行的人似乎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

     “莫非不知不覺之間,我已愛上了這麼多人,又受到了這麼多人的愛慕?” 她哈哈大笑起來,但那笑聲一旦進入自己的耳朵,她就像突然熄滅的火一樣沉默不語了。

    那是一種難言的凄楚。

    或許僅僅是因為周圍過于冷清過于寂靜的緣故吧。

    睡在一旁的姐姐發出了呼吸聲依舊是那麼均勻。

    但摸了摸枕頭邊,卻沒有找到台燈。

     “昨天夜裡姐姐因為睡不着還在床上看書哪。

    ” 小時候那些夜闌人靜的深夜,自己曾獨自睜着雙眼,端詳着身旁熟睡着的母親的臉龐——绫子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日子,蓦然間好想看一看姐姐酣睡的面孔。

    但露出肩膀,去拉電燈的開關繩子又未免不些寒冷,所以,她索性閉上了眼睛,凝神回想着夢中那些前來送行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