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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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得上被一個年輕姑娘滿身心擁抱着更能忘我的呢。

    然而,老人們為此玩弄了一個被人弄得昏睡不醒的犧牲品——姑娘,他們覺得無罪而心安理得嗎?或者是這種潛藏的罪惡意識,反而平添了他們的樂趣呢?處于忘我狀态的江口老人,似乎也忘卻了姑娘是個犧牲品,他用腳去探索姑娘的腳趾。

    因為隻有那裡他還沒有觸及。

    姑娘的腳趾細長,且優美地動着。

    腳趾的各個關節時而彎曲收縮,時而伸直張開,活像手指的動作,也隻有那裡才是這個姑娘作為一個奇怪的女人,傳遞給江口的最強烈的引誘。

    熟睡着的姑娘竟能用她的腳趾,表達出她那枕邊的切切私語。

    但是,老人把姑娘腳趾的動作,隻當做稚嫩不穩卻很嬌媚的音樂來聽,并且久久地跟蹤追尋着這種音樂。

     江口覺得,姑娘似乎是在做夢,又像是把那個夢做完了。

     說不定不是在做夢,而是随着老人狠勁觸動她,她就用夢話來進行會話,進行抗議,從而形成一種慣例的吧。

    即使不說話,姑娘在熟睡中也能用身體與老人進行洋溢着嬌媚的對話。

     哪怕是不協調的夢話也沒關系,隻想聽聽聲音也就足矣,這種願望之所以糾纏住江口,大概是江口還沒有完全适應這家的秘密的緣故吧。

    江口老人感到困惑的是:不知說什麼,或按哪個部位,姑娘才用夢話來回答呢。

     “不再做夢了嗎?夢見媽媽上哪兒去了是嗎?”江口說着順着姑娘脊梁骨上的那道溝摩挲下去。

    姑娘聳聳肩膀,又趴着入睡了。

    看來這是姑娘所喜歡的睡姿。

    臉還是朝向江口,右手輕輕地抱着枕頭的一端,左胳膊搭在老人的臉上。

    但是姑娘什麼也沒有說。

    柔和的鼾聲暖融融地拂面而來。

    搭在江口臉上的這隻胳膊似乎隻尋求安定位置地動了動,老人用雙手将姑娘的胳膊放在自己眼睛的上方。

    姑娘長長的指甲尖輕輕地紮了一下江口的耳垂。

    姑娘的手腕在江口右眼簾的上方彎曲着耷拉了下來,姑娘纖細的手腕蓋住了江口的右眼簾。

    老人希望她的胳膊就這樣放下去,于是按住放在自己左右眼上方的姑娘的手。

    滲進眼珠子的姑娘肌膚的芳香,又給江口帶來新鮮而豐富的幻想。

    眼前浮現出諸如适逢時宜的季節,大和古寺的高牆下,兩三朵寒牡丹花,迎着小陽春的陽光開放,詩仙堂邊緣一帶的庭院裡綻滿了白色的山茶花,現在正是春天,椿寺裡,奈良的馬醉木花、藤花滿園怒放,還有散瓣的山茶花。

     “對了!”這些花勾起江口對三個已婚女兒的回憶。

    他曾帶過三個或其中的一個女兒去旅遊并賞花。

    如今已為人妻和為人母的女兒們也許記不清了,可是江口卻記得很清楚,不時想起并對妻子談起關于花的往事。

    做母親的,自從女兒出嫁後,似乎并不像做父親的那樣感到自己與女兒分别了,事實上她們母女之間還不斷有親密的交往,因此對與結婚前的女兒一起去旅行并賞花之類的事,不太放在心上。

    再說,有時去旅行賞花,做母親的也沒有跟着去。

     江口摸着姑娘的手,眼睛深處浮現出許多花的幻覺,爾後消失,複又浮現,他任憑幻覺的浮沉,隻覺昔日那股感情複蘇了,那就是女兒出嫁後不久,他甚至看到别人的女兒也覺得可愛極了,總挂在心上。

    此刻他覺得這個姑娘就跟當年别人家女兒中的一個一樣。

    老人把手收回,姑娘的手依然搭在江口的眼睛的上方。

    江口的三個女兒當中,隻有小女兒跟着他去看了椿寺的凋落的山茶花,那是小女兒出嫁前半個月所做的一次告别旅行。

    此時椿寺的山茶花在江口的幻覺中最為強烈。

    特别是小女兒在婚姻問題上有莫大的痛苦。

    有兩個年輕人在争奪小女兒,不僅如此,在争奪中小女兒已喪失了貞操。

    江口為了轉換一下小女兒的心情,才帶她去旅行的。

     據說如果山茶花吧嗒一聲從頭上凋落下來,那是不吉利的,不過椿寺有棵山茶花古樹,樹齡據說有四百年了,一棵大樹上卻開出五種色彩的花,據說這重瓣的花不是成朵凋落,而是散瓣凋落,因而得了散瓣山茶花之名。

     “落花缤紛時節,有時一天可掃滿五六簸箕的散瓣呐。

    ”寺院的年輕太太對江口說。

     據說從向陽面觀賞大山茶花,不如背光欣賞來得更美。

    江口和小女兒所坐的廊道位置是朝西的,時值太陽西斜,正是背光。

    也就是逆光。

    但是,春天的陽光穿不透大山茶樹那繁枝茂葉和盛開滿樹的花的厚厚的重層。

    陽光好像都凝聚在山茶花上,山茶樹樹影邊緣仿佛飄忽着晚霞。

    椿寺坐落在人聲雜沓的普通市街上,庭院裡除了這一棵大山茶花古樹外,似乎别無其他值得觀賞的。

    再說,在江口的眼裡,除了大山茶花外,什麼也看不見。

    心被花奪走,連市街的雜沓聲也聽不見了。

     “花開得真漂亮啊!”江口對女兒說。

     寺院的年輕太太回答說:“有時清晨醒來,落花都蓋地了。

    ”說罷站起身離去,讓江口與他女兒留在那裡。

    究竟是不是一棵樹開了五種顔色的花呢?樹上确實有紅花,也有白花,還有含苞待放的蓓蕾。

    但江口無意深究這些,他被整棵山茶花吸引住了。

    這棵有四百年樹齡的山茶花樹,竟能開出那麼漂亮、那麼豐富的花來。

    夕陽的光全被山茶樹吸收進去,這棵花樹樹幹粗壯,樹身溫暖。

    雖然不覺得有風,但是有時邊緣的花枝也會搖曳。

     然而,小女兒并不像江口那樣被這棵著名古樹的散瓣山茶花所吸引。

    她沒精打采,與其說她在賞花,莫如說她是在想自己的心事。

    在三個女兒中,江口最疼愛小女兒。

    她也最會向江口撒嬌。

    尤其是兩個姐姐出嫁後,她更是如此。

    兩個姐姐還以為父親會把幺妹留下,為她招個入贅女婿當養子呢。

     她們曾向母親流露出嫉妒之意,江口是從妻子那裡聽說此事的。

    幺女性格比較開朗。

    她有很多男朋友,這在父母看來,總覺得有點輕浮。

    可是,女兒每當衆多男友圍着她轉的時候,她顯得格外朝氣蓬勃。

    不過,在這些男友中,她喜歡的隻有兩個。

    這件事,做父親的和别在家中款待過她的男友們的母親,是最清楚的。

    那兩個人中一個玷污了小女兒。

    小女兒在家中也有好一陣子一言不發,比如更衣時的手勢顯得特别急躁。

    母親很快就察覺到女兒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便輕聲地詢問了她。

     女兒毫不躊躇地坦白了出來。

    這個年輕人在百貨公司工作,住在一家公寓裡。

    女兒好像是被邀請到他公寓裡去了。

     “你要與他結婚吧?”母親說。

     “不,我決不。

    ”女兒回答。

    這使母親感到困惑。

    母親估計這個年輕人一定有非禮的舉動。

    遂與江口坦率地商量。

    江口也覺得猶如掌上明珠受到了傷害一般,當他聽到小女兒與另一個青年匆匆訂了婚約之後更覺震驚了。

     “你覺得怎樣,行嗎?”妻子懇切地問道。

     “女兒有沒有把這事跟未婚夫說了呢?坦率地說了嗎?”江口的話聲變得尖銳了。

     “這點嘛,我沒有聽說,因為我也吓了一大跳……要不,問問她吧?” “不。

    ” “這種錯誤還是不向結婚對象坦白為好,世間成年人一般認為:不說可保平安無事。

    可是,還要看女兒的性格和心情啊。

    為了瞞着對方,女兒會獨自痛苦一輩子的。

    ” “首先,是家長承不承認女兒的婚約,還沒有決定,不是嗎?” 被一個年輕人玷污,突然又跟另一個年輕人訂婚,江口當然不認為這種做法是自然的、冷靜的。

    家長也都知道這兩個青年都很喜歡小女兒。

    江口也認識這兩個青年,他甚至曾想過,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方與女兒結婚似乎都不錯。

    然而,女兒突然訂婚,難道不是一種沖擊的反動嗎?難道不是從對一個人的憤怒、憎恨、埋怨、懊惱等不平衡的心态中,轉而向另一個人傾斜嗎?或是從對一個人的幻滅、從自己的心慌意亂中,試圖依靠另一個人嗎?由于被玷污而對那個年輕人産生反感,反而會促使她更加強烈地傾心于另一個年輕人,這種事未必不會在小女兒的身上表現出來。

    也許這種行為是一種報複,一種半自暴自棄或不純。

     但是,江口沒想到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小女兒身上。

     也許任何做父母的都會這樣想吧。

    盡管如此,小女兒在男友們的包圍中顯得快活、自由,正因為她的性格好強,江口對她似乎也感到放心。

    不過從事情發生以後來看,他并沒有感到格外不可思議。

    就說小女兒吧,她的生理結構與世上的女人沒有什麼不同。

    有可能被男性強求的。

    江口的腦子裡蓦地浮現出那種場合女兒的醜态來,一股劇烈的屈辱和羞恥向他猛襲過來。

    他把前面的兩個女兒送出去作新婚旅行時,也不曾有過這種感覺。

    事到如今,江口想象到小女兒的事,縱令男子燃燒起烈火般的愛情,這對于女兒的生理結構,也是無法抗拒的。

    作為父親來說,難道這是一種超出常規的心理嗎? 江口既不是立即就承認小女兒的婚約,也不是從一開始就表示反對。

    父母親是在事發很久以後才知道的,有兩個年輕人在激烈地争奪小女兒。

    而且江口帶女兒到京都來觀賞盛開的落瓣山茶花的時候,女兒已經快結婚了。

    大山茶樹的花簇裡隐約有股嗡嗡聲在湧動。

    可能是蜂群吧。

     小女兒結婚兩年後,生了一個男孩。

    女婿似乎很疼愛孩子。

    星期天這對年輕夫婦到江口家來,妻子下廚房與丈母娘一道幹活時,丈夫很能幹地給孩子喂牛奶。

    江口看到此番情景,知道這小兩口日子過得很諧調。

    雖說同是住在東京,但結婚後女兒難得回娘家來。

    有一回,她獨自回娘家。

     “怎麼樣?”江口問。

     “什麼怎麼樣,哦,很幸福。

    ”女兒回答。

    也許夫妻之間的事她不怎麼想對父母說吧,不過,按照小女兒的這種性格,本應會把丈夫的情況更多地講給父母聽的,江口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也多少有點擔心。

    然而小女兒猶如一朵綻開的少婦之花,變得越發美麗了。

    就算把這種變化隻看作是從姑娘向少婦的生理上的變化,如果在這變化的過程中有心理性的陰影的話,那麼這樣的一朵花也不可能開得如此鮮豔吧。

    生孩子後的小女兒,像全身甚至體内都被洗滌過一般,肌膚細嫩而有光潤,人也穩重多了。

     也許因為上述原因吧。

    江口在“睡美人”之家,把姑娘的胳膊搭在自己的兩邊眼簾上,眼前浮現的幻影才出現盛開的散瓣山茶花吧?當然,江口的小女兒,或是在這裡熟睡的姑娘,都沒有山茶花的那種豐盈。

    不過,單從姑娘人體的豐腴來看,或隻就她溫順地在一旁陪着睡這點來看,是難以了解的。

    是不能同山茶花等作比較的。

    姑娘的胳膊傳到江口眼簾深處的,是生的交流、生的旋律、生的誘惑,而且對老人來說,又是生命力的恢複。

    江口用手将姑娘的胳膊拿下來,因為它搭在眼簾上方的時間太長,眼珠子感到有點沉重了。

     姑娘的左胳膊無處可放,它順着江口的胸部用力伸直,大概是覺得不舒服吧,姑娘半翻身,把臉朝向江口。

    雙手放在胸前彎曲手指交握着。

    它觸到了江口老人的胸口。

    不是合掌的手姿,卻像祈禱的姿勢。

    似乎是柔和的祈禱的姿勢。

    老人用雙手握住姑娘手指交握着的雙手。

    這樣一來,老人閉上眼睛,自己也像是在祈禱着什麼似的。

    然而,這恐怕是老人撫觸熟睡中的姑娘的手,流露出來的一種悲哀的心緒吧。

     夜間開始降雨,雨打在靜寂的海面上,聲音傳到了江口老人的耳朵裡。

    遠方的響聲,不是車聲,似是冬天的雷鳴,但難以捕捉。

    江口把姑娘交握着的手指掰開,除了拇指之外的四隻手指,一隻隻都掰直,細心地觀看着。

    他很想把這細長的手指放進嘴裡咬一咬。

    如果讓小指頭留下齒痕,并滲出血來,那麼姑娘明天醒來會怎麼想呢?江口把姑娘的胳膊伸直,放在她身邊。

    然後觀看姑娘豐滿的Rx房,她的乳暈較大、鼓起,且色澤較濃。

    江口試着托起有些松軟的Rx房。

    隻覺得它微溫,不像蓋着電毛毯子的姑娘的身體那麼溫暖。

    江口老人想把額頭伏在兩個Rx房之間的窪陷處,但是當他的臉剛靠近時,姑娘的芳香使他躊躇了。

    江口趴着,把枕頭底下的安眠藥取了出來,今晚他一次服下了兩片。

    上回,第一次到這家來的夜裡。

    先服了一片,做了噩夢,驚醒過來之後又再服了一片。

    他知道這隻是普通的安眠藥。

    江口老人很快就昏昏入睡了。

     姑娘抽抽搭搭地哭着,然後号啕大哭起來。

    哭聲把老人驚醒了。

    剛才聽到的哭聲,又變成了笑聲。

    這笑聲持續了很久。

    江口的手在姑娘胸脯上來回摩挲,然後搖晃着她。

     “是夢呀,是夢呀。

    一定是在做什麼夢了。

    ” 姑娘那陣久久的笑聲止住之後的甯靜,令人毛骨悚然。

    但由于安眠藥在起作用,江口老人好不容易才把放在枕頭下面的手表拿出來看了看,三點半鐘了。

    老人把胸口貼緊姑娘,把她的腰部摟了過來,暖融融地進入夢鄉了。

     清晨,又被這家的女人叫醒了。

     “您睡醒了嗎?” 江口沒有回答。

    這家的女人會不會靠近密室的門廓,把耳朵貼在杉木門上呢?她的動靜使老人感到害怕。

    可能是由于電毛毯子熱的緣故,姑娘将裸露的肩膀露在被子的外面,一隻胳膊舉在頭上。

    江口給她蓋上了被子。

     “您睡醒了嗎?” 江口還是沒有回答,把頭縮進被窩裡。

    下巴颏碰在姑娘的乳頭上。

    江口頓時興奮恍若燃燒,她摟住姑娘的脊背,用腳把姑娘纏住。

     這家的女人輕輕地敲叩了三四次杉木門。

     “客人!客人!” “我已經起來了,現在正在更衣。

    ”看樣子江口如果不回答,那女人很可能就會開門走進來。

     隔壁房間裡,洗臉盆、牙刷等都已準好。

    女人一邊侍候他用早飯,一邊說:“怎麼樣?是個不錯的姑娘吧。

    ” “是個好姑娘,确實……”江口點了點頭,又說:“那姑娘幾點醒過來?” “這個嘛,幾點才能醒過來呢?”女人裝糊塗地回答說。

     “我可以在這裡等她醒來嗎?” “這,這家沒有這種規矩呀。

    ”女人有點慌張,“再熟的客人也不行。

    ” “可是,姑娘确實太好了。

    ” “請您不要自作多情,隻當同一個熟睡的姑娘有過交往就夠了,這樣不是挺好嗎?因為姑娘完全不知道同您共寝過,決不會給您添什麼麻煩的。

    ” “但是,我卻記住她了。

    如果在馬路上遇見……” “哎呀,您還打算跟她打招呼嗎?請您不要這樣做。

    這樣做難道不是罪過嗎?” “罪過?……” “是啊。

    ” “是罪過嗎?” “請您不要有這種逆反心理,就把她當做一個熟睡的姑娘,包涵包涵吧。

    ” 江口老人本想說,我還不至于那麼凄慘吧。

    但欲言又止。

     “昨夜,好像下雨了。

    ” “是嗎,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 “我确實聽見了下雨聲。

    ” 透過窗戶,眺望大海,隻見岸邊的微波迎着朝日閃閃發光。

    三 江口老人第三次到“睡美人”之家,距第二次隻隔了八天。

    第一次與第二次之間是隔半個多月,這次差不多縮短了一半時間。

     江口大概已經逐漸被睡美人的魅力吸引住了。

     “今晚是個來見習的姑娘,也許您不惬意,請将就一下吧。

    ”這家女人一邊沏茶一邊說。

     “又是另一個姑娘嗎?” “您臨來才給我們挂電話,隻能安排來得及的姑娘……您如果希望哪個姑娘,得提前兩三天告訴我們。

    ” “是啊。

    不過,你所說的見習姑娘是怎樣的?” “是新來的,年紀也小。

    ” 江口老人吓了一跳。

     “她還不習慣,所以有些害怕。

    她說過兩人在一起怎麼樣,可是,客人不願意也不行。

    ” “兩個人嗎,兩個人也沒有關系嘛。

    再說熟睡得像死了一樣,哪會知道什麼怕不怕呢?” “話是這麼說,不過她還不習慣,請您手下留情。

    ” “我不會怎麼樣的。

    ” “這我知道。

    ” “是見習的。

    ”江口老人喃喃自語。

    心想準有怪事。

     女人一如往常,把杉木門打開一道窄縫,望了望裡面說:“她睡着了,您請吧。

    ”說罷就離開了房間。

    老人自己又再斟了一杯煎茶,然後曲肱為枕,躺了下來。

    内心總覺有點膽怯、空虛。

    他不起勁地站起身來,悄悄地把杉木門打開,窺視了一下那間圍着天鵝絨的密室。

     “年紀也小的姑娘”是個臉型較小的女孩。

    她松開了本來結成辮子的頭發,蓬亂地披在一邊的臉頰上,一隻手背搭在另一邊臉頰和嘴唇上。

    這張臉顯得更小。

    一個純潔的少女熟睡了。

    雖說是手背,手指卻是舒展着的,因此手背的一端輕輕地觸到眼睛的下方,于是彎曲的手指從鼻子旁邊蓋住了嘴唇。

    較長的中指直伸到下巴颏下面。

    那是她的左手。

    她的右手放在被頭邊上,手指輕柔地抓着被頭。

    一點兒也沒有化妝。

    也不像是睡前卸過妝。

     江口老人從一旁悄悄地鑽進了被窩裡。

    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姑娘的任何部位。

    姑娘一動也不動。

    但是姑娘身上的暖和氣息,把老人給籠罩住了。

    這種溫暖,不同于電毛毯子的溫暖。

    它像是一種未成熟的野生的溫暖。

    也許是她的秀發和肌膚散發出來的芳香,讓他有這種感覺吧。

    但是,事情還不僅于此。

    “她約莫十六歲吧。

    ”江口自言自語。

    雖說到這家來的老人們,無法把女人當做女人來對待,然而,能同這樣的姑娘共寝,也能追尋自己一去不複返的生的快樂的蹤迹,以求得短暫的慰藉吧。

    這點對于第三次到這家來的江口來說,是一清二楚的。

    恐怕也有些老人暗暗地希望:但願能在被人弄得熟睡不醒的姑娘身旁永遠安眠吧。

    姑娘的青春的肉體,喚醒了老人死去的心,似乎有一種悲切的感覺。

    不,到這家來的老人中,江口屬于多愁善感的人,也許較多的老人到這裡來,為的隻是從熟睡的姑娘身上感染一下青春的氣息,或是為了從熟睡不醒的姑娘那裡尋找某種樂趣。

     枕頭底下依然放有兩片白色安眠藥。

    江口老人拿起來看了看,藥片上沒有文字或标記,所以無法知道是什麼藥名。

    當然肯定是與讓姑娘吃的或注射的藥不同。

    江口想下次來時,不妨問這家女人要與姑娘所吃的一樣的藥試試。

    估計她不會給,不過如果能要到,自己也像死一般地睡着會怎樣呢。

    與死一般睡着的姑娘一起,死一般地睡下去,老人感到這是一種誘惑。

     “死一般睡着”這句話,勾起江口對女人的回憶。

    記得三年前的春天,老人曾帶一個女人到神戶的一家飯店。

    因為是從夜總會出來的,到飯店時已是三更半夜。

    他喝了客房内備有的威斯忌,也勸女人喝了。

    女人喝的與江口一樣多。

    老人換上客房備有的浴衣式的睡衣,沒有女客的,他隻好抱着穿内衣的女人。

    當江口把手繞到女人脖子後面,溫柔地撫摩着她的背部,正是銷魂時,女人蓦地坐起身子說:“穿着它我睡不着。

    ”說罷把身上的穿着全部脫光,扔在鏡子前的椅子上。

    老人有點吃驚,心想:她這是與白人共寝時的習慣吧。

    然而,這女人卻格外溫順。

    江口松開女人,說:“還沒有吧?……” “狡猾,江口先生,滑頭。

    ”女人說了兩遍,但還是很溫順。

    酒性發作,老人很快就入睡。

    第二天早晨,女人的動靜,把江口吵醒了。

    女人面對鏡子整了整頭發。

     “你醒得真早啊!” “因為有孩子。

    ” “孩子?……” “是的,有兩個,還小呐。

    ” 女人行色匆匆,沒等老人起床就走了。

     這個身材修長,長得很結實的女人,竟已生了兩個孩子,這點使江口老人感到意外。

    她的體态不像是生過孩子的人。

    Rx房也不像是喂過乳的。

     江口外出前,想換件新襯衫,便打開旅行提包,他發現提包内收拾得整整齊齊的。

    在十天的旅行期間,他把換下來的衣服,揉成團塞進提包裡,如果想從裡面取出一件什麼東西,得翻個底朝天。

    他把在神戶的購物、人家送的東西,以及土特産等統統塞進提包裡,東西亂七八糟地擠得鼓鼓的,連提包蓋子都合不上了。

    可能是由于提包蓋子隆了起來,可以窺見裡面,或是老人取香煙的時候,讓女人看見裡面淩亂不堪吧。

    盡管如此,可是她為什麼有心替老人拾掇呢。

    再說她是什麼時候歸置的呢?連穿過的内衣褲,她都一一疊齊放好,再怎麼說女人手巧,肯定也要花些時間的。

    難道是昨夜江口睡着之後,女人睡不着而起來收拾提包内的東西嗎? “啊?”老人望着整理好了的提包,心想“她想幹麼呢。

    ” 翌日傍晚,那女人穿着和服,按照約好的時間來到一家日本飯館。

     “你有時也穿和服嗎?” “哎,有時穿……不相稱吧。

    ”女人腼腆地莞爾一笑,“中午時分,有個朋友挂來電話,對方吓了一大跳呐,對方說:你這樣做行嗎。

    ” “你都說啦?” “哎,我毫無保留地都說了。

    ” 兩人在街上走,江口老人為那女人買了一身和服衣料和腰帶後,折回了飯店。

    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進港船上的燈光。

    江口把百葉窗和窗簾關上,站在窗邊與女人親吻。

    江口拿起頭天夜裡喝過的威斯忌酒瓶給她看了看,可是她搖了搖頭。

    女人大概害怕酒醉失态,所以強忍住了。

    她睡得很沉。

    翌日早晨,江口起床,女人跟着也醒來了。

     “啊!睡得簡直就跟死了一樣,真的就像死了一樣啊。

    ” 女人睜開眼睛,紋絲不動。

    這是一雙徹底淨化而晶瑩的眼睛。

     女人知道江口今天要回東京。

    女人的丈夫是外國商社派駐神戶的,他是在神戶期間與她結婚的,近兩年去了新加坡。

     打算下個月再回到神戶的妻子身邊來。

    昨天晚上,女人把這些情況告訴了他。

    在聽到女人的叙述之前,江口并不知道這個年輕女子是個有夫之婦、且是外國人的妻子。

    他從夜總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帶來了。

    江口老人昨晚一時心血來潮去了夜總會,鄰桌坐着兩個西方男人與四個日本女子。

    其中有個中年女人認識江口,就與江口寒暄了一番。

    他們好像都是這個女人帶來的。

    外國人與兩個女子去跳舞後,這個中年女人就向江口建議,是否同那個年輕女子跳舞。

    江口跳到第二支曲的中途,就邀她溜到外面去。

    這個年輕女子對那種事似乎很感興趣,毫無顧慮地就跟他到飯店裡來了,江口老人進房間後,反而覺得有點不大自然。

     江口老人終于同一個有夫之婦,而且是一個外國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

    女人似乎滿不在乎地把小孩托付給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過夜了。

    她絲毫不因為自己是有夫之婦幹這種事而感到内疚,所以江口也不覺得有什麼不道德的實感向他猛然地逼将過來,不過事後内心還是受到沒完沒了的呵責。

    但是,這女人說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樣。

    這種愉悅就像青春的音樂留在他心裡。

    那時,江口六十四歲,女人約莫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間吧。

    當時老人想:這次可能是與年輕女人最後一次交歡了。

    僅僅兩夜,其實哪怕隻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這是江口與難以忘懷的女人過的夜晚。

    女人曾來信說:您如果到關西來,我還想見您。

    此後過了一個月來信說,她丈夫回到了神戶,但也沒關系,我還想見您。

    再過一個多月後,又來了同樣内容的信。

    最後就杳無音信了。

     “啊,那女人可能是懷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樣的吧。

    ”江口老人的這番喃喃自語,是事隔三年後,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旁,回想起當年的往事時發出來的。

    此前,這種事連想都沒有想過。

    此時此刻,為什麼此刻會突然想起這件事來呢?江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一旦回想起來,就覺得事情肯定是那樣的。

    那女人之所以不來信,是因為她懷孕了嗎?會是這樣嗎?想到這兒,江口老人不由地露出了微笑。

    女人迎接了從新加坡回來的丈夫,然後懷孕了。

    這樣,江口與那女人的私通行為,就可由那女人洗刷幹淨,老人也得到解脫了。

    于是,他有些懷念,眼前又浮現出女人的身體來。

    它不伴随着色情。

    那結實的、肌膚滑潤的、十分舒展的身體,使人感到那是年輕女人的象征。

    懷孕雖是江口突然的想象,但他卻認定這是确實無疑的事實。

     “江口先生,您喜歡我嗎?”那女人在飯店裡曾這樣問過江口。

     “喜歡。

    ”江口回答,“這是女人的一般提問呀。

    ” “可是,還是……”女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後來就沒有說下去。

     “你不想問問我喜歡你什麼地方嗎?”老人戲弄地說。

     “算了,不說了。

    ” 然而,江口被那個女人問到喜歡我嗎的時候,他明确地回答說喜歡。

    這三年來,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沒有忘記那女人的這句話。

    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後,她的身體是不是還像沒有生過孩子那樣呢?江口追憶并懷念她。

     老人幾乎忘卻了身邊熟睡不醒的姑娘。

    然而,正是這個姑娘使他想起神戶的那個女人來。

    姑娘的手背放在臉頰上,胳膊肘向一邊張開,老人覺得有點礙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讓她的手伸直放進被窩裡。

    大概電毛毯子太熱,姑娘的整隻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

    那嬌嫩的勻圓的肩膀,就在老人的眼前,近得幾乎障目。

    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撫摩并握住這勻圓的肩膀,但又止住了。

    肩胛骨及其肌肉都裸露着。

    江口本想順着肩胛骨撫摩下去,但還是又止住了。

    他隻把披在她右臉頰上的長發輕輕地撥開。

    四周深紅色的天鵝絨帷幔承受着天花闆上的微暗燈光的照射,映襯着姑娘的睡臉,使它顯得更加柔媚。

    她的眉毛未加修飾,長長的眼睫毛長得十分整齊,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

    下唇的中間部位稍厚,沒有露出牙齒。

     江口老人覺得在這家客棧裡,再沒有什麼比這張青春少女的天真的睡臉更美的了。

    難道它就是人世間的幸福的慰藉嗎?任何美人的睡臉都無法掩飾其年齡。

    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臉也是美的。

    也許這家挑選的就是睡臉漂亮的姑娘。

    江口隻是靠近去觀賞姑娘那張小巧玲珑的睡臉,自己的生涯和平日的勞頓仿佛都柔化并消失了。

    雖然帶着這種心情服下安眠藥入夢了,但無疑是會過一個得天獨厚的幸福的夜晚。

    不過,老人還是靜靜地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地躺着。

    這姑娘使他想起神戶的那個女人,也許還會使他想起别的什麼,想到這些他又舍不得入睡了。

     神戶的那個少婦迎接了闊别兩年歸來的丈夫,馬上就懷了孕,這種突然的想象,自己還認定是确實無疑的事實,而且這種類似必然的實感,突然不離開江口老人了。

    那女人與江口私通而生下的孩子,不會使人感到恥辱,也不會使人感到龌龊。

    實際上,老人感到應祝福她的妊娠與分娩。

    那女人體内孕育着新的生命。

    這些想象,使江口越發感到自己老矣。

     然而,那個女人為什麼毫無隔閡和内疚,溫順地委身于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還沒發生過這種事。

     這女人身上沒有娼婦的妖氣,也不輕狂。

    比起在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來,毋甯說江口與她在一起沒有負罪感。

    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趕緊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老人江口心滿意足地在床上目送着她離去。

    江口心想:這可能是自己與年輕女人交歡的最後一次了,她成了他難以忘懷的女人。

    那女人恐怕也不會忘記江口老人吧。

    彼此都不傷害對方,即使終生秘藏心底,兩人彼此也不會忘卻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戶女人的,是這個見習的小姑娘——“睡美人”,這也是不可思議的。

    江口睜開眼睛,用手輕輕撫摩小姑娘的眼睫毛。

    姑娘颦蹙雙眉,把臉側了過去,張開了嘴唇。

    舌頭貼在下颚上,像郁郁不樂似的。

    這幼嫩的舌頭正中有一道可愛的溝,它吸引住江口老人。

    他窺視了姑娘張開的嘴。

    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這小舌頭會痙攣嗎?老人想起從前曾接觸過比這個姑娘更年輕的娼妓。

    江口沒有這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