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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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給她辦喜事,但要先把戶口落在寺院。

    我隻要說聲走,他們是會同意的。

    我這種人也許還是出去的好。

    ”道子說着,雙肩耷拉下來,身體也放松了。

     “你也知道,我什麼人也沒有了。

    你還有位父親……” 我孩提時,親人都去世了。

    關于道子幼年離開家庭的事,我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嗯,這我很了解。

    ” “現在,你沒有去處了。

    你不要以為我會趁這機會娶你……” “嗯,我明白。

    ” “今後我還得寫小說,這方面的事……” “嗯,可以。

    這方面的事,我沒什麼可談的。

    ” 我沒在話語間流露出一絲半點感情來。

    同我以往想象的不同,道子方面遠比我堅強。

    一旦沉默,我那安定下來的心就變成一泓平靜而清澈的泉水,嘩啦啦地向遠方漫去。

    我仿佛要進入夢鄉。

    這位姑娘終于同我訂婚了。

    一看見道子,我就覺得她恍如小孩瞪大眼睛盯着珍奇的東西一樣,使我感到高興和詫異。

    這是不可思議的。

    我遙遠的過去,沐浴着新的光輝,請看吧,請看吧,她悄悄地向我靠攏過來,跟我撒嬌呢。

    她終于同我這樣的人訂婚,不知怎的,我覺得她不考慮後果,是怪可憐的。

    達觀——莫非訂婚就是一種寂寞的達觀?我忽然看見兩個火球從空闊無垠的黑暗中掉落下來。

    看來,世上的一切都如同遠景,是無聲的、渺小的。

     “澡堂子空了。

    ”女傭來通報朝倉已經洗完了。

     “你去洗個澡再來好嗎?”我站起身子,将我挂在衣架上的濕手巾遞給了道子。

    道子老老實實地拿過毛巾,走出了房間。

     等道子從澡堂回來,朝倉沒在房間裡了。

    道子沒瞧我一眼,摸了摸手提包,便打開拉門,走到廓道上。

    她大概覺得在房間裡化妝不好意思吧。

    我沒有向她望去。

    不大一會,天擦黑,電燈亮了。

    我朝走廊望去.隻見道子對着河灘,把臉貼在欄杆上,雙手掩住眼睛。

    啊,原來是這樣。

    啊,原來是這樣。

    我思忖着。

    她偷偷地哭了。

    她那種感情感染了我。

    道子發現我看着她,當即站了起來,走進房間裡。

    她那殷紅的眼睑上,泛出了一絲微笑,仿佛要把她那确實虛弱的身體偎依過來似的。

    這種表情,我可以想象到的。

     就在這時候,朝倉回來了。

    晚餐端了上來。

     道子換了一副新的面孔。

    澡堂裡沒有口紅,也沒有白粉。

    她什麼也沒帶到走廊上。

    清早的肌膚本是蒼黃色,這會兒卻變得潔白了。

    臉頰第一次飛起了紅暈,活像抹了兩個圓圓的紅圈。

    病人變成了姑娘。

    她大概一直想着朝倉在寺院時所說的事,露出了一副郁悶的臉色。

    從寺院出來時沒有梳理的頭發,浴後梳得整整齊齊了。

    眉毛、眼睛和嘴巴的輪廓也分明起來,恍如各自孤零零地分開似的,總覺得有點迷迷茫茫。

     晚飯過後,朝倉和道子走到廊道上一邊閑談,一邊遠眺暮色蒼茫的河流。

    我感情飽滿,橫躺了下來。

     “不出來看看嗎?”朝倉喊我。

    道子站起來給我讓座。

    我就落座在她的藤椅上。

    隻見急流的對岸暮霭低垂,市鎮的盡頭閃爍着燈光。

    道子自言自語地說: “馬年作祟啊。

    ” 她是說丙午年出生的事①。

    回想起過去的日子,如今看到了嶄新的自己……丙午年生,十六歲的處女,這個古老日本的虛假傳說,多刺激我啊。

     道子像嬌兒亂揮起小火把似的開始談着一些不着邊際的事。

     “啊,那篝火是魚鷹船!”我喊了起來。

     “瞧,是魚鷹。

    ” “那條船會蕩到這邊來的吧。

    ” “是啊,是啊,會從下面通過的。

    ” 金華山麓一片幽暗,篝火星星點點地浮現出來。

     “真沒想到還能看到魚鷹啊。

    ” “是六艘還是七艘?” ①舊時迷信,認為丙午年火災多,這年出生的女人克夫。

     篝火,随着急流加快地蕩近我們明亮的心,已經看見黑色的船體了。

    開始看見火焰在搖曳。

    也可以看見漁夫、魚鷹和船夫了。

    響起了船夫用橹敲擊船舷的激越聲,也傳來篝火熊熊燃燒的劈叭聲。

    船兒沿着河灘漾到我們旅館所在河岸這邊來。

    船兒飛流。

    我們站在簇簇的篝火之中。

    魚鷹在船邊拍打着翅膀。

    突然間,流動的東西、潛流的東西、漂浮的東西、漁夫用右手扳開魚鷹的嘴讓它吐出來的香魚,全都像魔鬼節那些又細又黑的身體靈便的怪物一樣。

    水上的一葉小舟上就有十六隻魚鷹,真不知先看哪隻才好。

    漁夫站在船首,利落地解開了拴住十六隻魚鷹的繩子。

    船首的篝火燒着水,從旅館二樓看去,很像是香魚。

     于是,我擁抱着紅彤彤的篝火,凝視着道子那張在火光映照下的忽隐忽現的臉。

    在道子的一生中,這樣豔麗的容顔,恐怕很難再現第二次了吧。

     我們的旅館坐落在下鹈飼。

    我們三人目送着從長良橋下流淌過去而後消失的篝火,從旅館走了出來。

    我連帽子也沒有戴。

    在柳濑,朝倉好像是說:你們兩個人自己去吧,就轉身下了電車。

    車上隻有我和道子兩個人。

    電車從這個燈火昏暗的市鎮飛速地駛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