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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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便将額頭靠在木闆窗前休息,薄薄的破木闆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似乎要掙脫老舊的釘子。

     我站起來,順手開了燈,拿着丢勒的畫集回到被窩裡。

    我一邊看着使徒的手,一邊模仿他的姿态雙手合掌。

    但我的手與使徒的手竟毫無相似之處,手背寬、手指短,醜陋不堪,簡直就是罪犯之手。

     我突然想起我的朋友須山的手。

    對了,使徒的手和須山的手很相像。

     我似乎覺得以前看丢勒素描時就發現使徒的手與須山的手很相像,又似乎覺得今天是頭一回發現。

    我連昨天的事都記不住,更談不上斷定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但大概正是因為使徒的手與須山的手很相像,剛才才夢見這幅素描的吧。

     我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使徒的手。

    手仿佛漸漸活了。

    恍惚間須山正對我合掌。

     但是,如同現在凝視素描一樣,我是否也目不轉睛凝視過須山的手呢?我記不得了。

    再說,須山已經失去雙手,再也看不到了,不像四百多年前的素描中的手那樣依然栩栩如生,所以即使我說須山的手與使徒的手很相像,也無法比較證實,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更将畫中的手認作須山的手。

     我覺得從合掌的雙手中有一股強烈的氣息沖我逼來,于是脖子在枕頭上使勁往後仰,心裡懷疑須山的手居然有如此神聖嗎? 我最後一次看見須山的手是在雷鳴電閃之夜,他的右手搭在蒼白的額頭上,微微顫抖,似乎遮擋白熾狂竄的閃電;他的左手拉着妓女的手。

    我的手拉着那個妓女的另一隻手。

    那一陣子,須山和我是那一對雙胞胎妓女的熟客。

    那一天夜裡,我們帶着其中的一個正在淺草的街上走着。

     這一對姐妹拿雙胞胎做招牌引誘客人,其手法就是故意把發型服飾、穿着打扮弄得一模一樣,沒有其他客人的時候,我一個人,她們也會雙雙前來陪酒。

    這樣過從來往,須山和我終于分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那天夜間,雷電交加。

    一個女人說怕打雷不敢出門,于是隻有另一個女人出門送我們。

     須山已有幾分醉意,搖晃着細長的脖子說:“就你不怕打雷,真叫怪事。

    這可是個大發現。

    拿怕不怕打雷區别你們。

    哼。

    ”接着,腳步蹒跚地向我走來,“喂,這可憐兮兮的雙胞胎,一個怕打雷,一個不怕打雷。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大概很可悲吧。

    ”女人說。

     “恐怕的确很可悲。

    這是人的不幸的根源。

    ” “兩個人一塊兒生出來,現在才說一個人怕打雷,這話不是白說嗎?!”我也信口雌黃。

     “說得對。

    簡直就像狐狸精被雷聲吓得露出了尾巴。

    可是你為什麼把生一個人說成生兩個人?” “是呀。

    ” 合二而一,一分為二。

    這一對少有的姐妹妓女不僅具有感官的刺激,而且還會造成精神的麻痹,但現在這一切都已冷卻下來,須山和我如同掩飾相互之間的憎恨情緒似的各自在女人一旁背着臉走着。

     驚雷越來越烈、越滾越近,在頭頂上炸裂。

    電光一閃,街上的電燈都跟着眨眼。

    挂在商店街中間的鐵絲上的電燈像吸住閃電似的突然明亮起來,緊接着一聲霹靂巨響。

    那耀眼的閃光猶如落雷炸地、猶如電流在鐵絲上奔竄、猶如街道上一串串的電燈爆烈炸破。

    閃電的顔色染遍大地。

     天空烏雲翻騰、鋪天蓋地。

    現在已是秋天,所以這不是雷陣雨的彤雲,好像是台風雲。

     頭頂上突然一聲暴雷。

     “真害怕!”女人一下子同時使勁抓住須山和我的手。

     “你要是也怕打雷,那還怎麼區别你們姐兒倆呀?”我正要笑出來,隻聽那女人說:“真危險,快回去。

    ” 但是,我們站的地方差不多在公園商店街的中間,無論往前去地鐵車站還是往後回女人的家,距離幾乎一樣。

    女人也沒有往回走的意思,她緊緊握着我們的手往前走去。

     街上行人小跑着匆匆四處奔散,也有的躲在屋檐底下。

    雨還沒有落下來,大概是躲避驚雷吧。

    雷聲越來越頻繁急促。

     “啊!”須山驚叫一聲,右手搭在額頭上,好像遮擋雷電。

    張開的長長的手指顫抖着。

    我看見閃電照耀的瞬間,手的影子映照在他的臉上。

    焦雷在頭頂上炸裂。

    挂在鐵絲上的街燈似乎被震得搖搖晃晃。

     我突然覺得須山就要暈倒,連忙摟住他的後背。

    也說不定是我自己吓得一把抱着須山。

     “喂,放開!快點走!”須山甩掉女人的手,也放開我的手。

     這是我最後一眼看見須山的手。

     須山從孿生姐妹的妓女家裡出來回去的時候,常常這樣對我說: “你曾經像今天這樣堕落過嗎?” “有。

    打從生下來的時候就開始。

    ”我把臉轉向一旁。

     “事情壞就壞在她們是雙胞胎,而且極盡造化之妙,無可挑剔。

    你認真考慮過她們的存在價值嗎?” “沒有。

    ”我依然冷淡地回答。

     須山去世以後,我還去過孿生姐妹那兒。

    我告訴她們須山的死訊時,兩個人都顯得很傷心,其中一個人還從眼裡擠出兩三滴淚水。

    她是不是須山格外相好的女人,我分辨不出來。

    我單獨去不如與須山同時去玩得快樂有趣。

     霁月清朗,我一邊看着合掌使徒的雙手,一邊回憶着無聊的往事。

     你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