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加葬禮的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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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前來吊唁。

    接待最繁忙的時候,我突然感覺鼻血從鼻孔裡流淌下來。

    我吓了一跳,連忙用腰帶的一端把鼻孔堵住,然後就這麼光着腳丫,踩着踏石飛跑到庭院裡,躲藏在人們看不見的樹蔭底下,仰卧在一塊三尺高的大點景石上,等待血止。

    耀眼的陽光,透過老橡樹葉的間罅篩落下來,可以望見片片細碎的藍天。

    對我來說,流鼻血是生來頭一遭。

    這鼻血告訴了我:那是由于祖父亡故,我心靈受到創傷。

    家中亂成一團。

    我是唯一的家屬,必須同人們酬酢;而葬禮的事,千頭萬緒,壓根兒沒閑暇去過多考慮,也就一直沒有沉下心來思索祖父的死和我自己今後的着落。

    我從未想過我自己是脆弱的。

    鼻血挫傷了我的銳氣。

    我幾乎是無意識地飛跑了出來,因為我不想讓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形象。

    我心裡想到:自己是喪主,臨出殡前,這樣失态,一來對不起大家,二來會引起一些騷亂。

    祖父辭世後第三天,我第一次有了自己安靜的時間,仰卧在點景石上。

    此時此刻,自己已孑然一身,一種無依無靠的悲涼思緒隐隐約約地湧上了心頭。

     次日早晨,我同親戚和村民共六七人前去拾骨。

    山上的火葬場是露天的。

    我将骨灰翻了過來,剩下滿地的火。

    在火的熏烤下,我拾了一會兒的骨灰。

    鼻血又流淌出來。

    我扔下竹筷,好像還說了一兩句什麼,就解開了腰帶,用帶尖堵住鼻子,一溜煙地登上山去,直到山颠。

    跟前天不同,這次血流不止。

    半條帶子和我的手都沾滿了鮮血,血仍然滴滴嗒嗒地滴落在草葉上。

    我靜靜地仰躺下來,俯視着山麓的池子。

    在水面上跳躍的朝晖,反射在遙遠的我的身上,使我頭暈目眩。

    我從眼睛裡感到自己身體的衰弱。

    約莫過了三十分鐘,我幾次聽見人們從遠處齊聲呼喊我。

    我的腰帶被血漏濕了,盡管腰帶是黑色的,我還是生怕别人看見血迹。

    于是折回了火葬場。

    人們全都用目光責備我。

    他們對我說:骨灰出來了,你撿吧。

    我帶着無法隐瞞的凄楚的心情,撿了一丁點骨灰。

    爾後這條濕了又幹的變得發硬的腰帶一直系在我的身上。

    到第二次流鼻血時,誰都不知道就過去了。

    這件事,我後來也沒有對别人講過。

    迄今我一次也不曾向别人談及,也不曾向别人打聽過親人們的事。

     我在遠離城市的鄉村長大。

    對于祖父的葬禮,誇張一點說,全村五十戶人家也都為之哀傷和痛哭。

    送殡行列從村中走過時,街頭巷是都擠滿了村裡人。

    我護送着靈柩從他們前面經過,婦女們哭出聲來了。

    我不時聽見她們說:真可憐啊,真可憐啊!我隻是感到羞澀,變得拘謹了。

    我走過了一個街頭,那裡的婦女又抄近路,比我先行繞到另一個街頭上,發出同樣的凄厲哭聲。

     幼年時代,我得到周圍人們的同情。

    他們強要憐憫我。

    我心中一半是老實接受他們的好意,一半是産生了抵觸情緒。

     繼祖父的葬禮之後,姑奶奶的葬禮、伯父的葬禮、恩師的葬禮,以及其他親人的葬禮,都使我悲傷不已。

    我在表兄舉行婚禮的可慶可賀的日子裡,用父親遺留下來的禮服裝飾過我的身軀,在舉行數不清的葬禮的日子裡,卻把我送到了墓地。

    我終于成了參加葬禮的名人。

     三 那年暑假,我在距表姐家一公裡多的鄰村,第三次參加了葬禮。

    我記得是到表姐家裡玩,住了一宿,剛要回家,表姐家的人帶笑地對我說: “說不定還要叫你再來一趟呢。

    有位患肺病的姑娘恐怕過不了今年夏天了。

    ” “名人不來,葬禮就舉行不了哩。

    ” 我用包袱皮包上和服外褂和裙褲,回到攝津的表兄家裡。

    表妹在庭院裡興高采烈地對我說: “殡儀館先生,你回來了。

    ” “别說傻話了,給我拿點鹽來!”我站在門口說。

     “鹽?幹嗎用?” “淨身呗。

    要不,進不去。

    ” “讨厭,簡直是神經病。

    ”表妹抓了一把鹽走來,煞有介事地向我身上撤了一通,然後說: “行了吧?” 表妹想把我脫下的那件汗濕了的和服,拿到向陽的廓道上晾曬。

    她像是嗅到汗臭似的,皺皺眉頭給我看,興沖沖地跟我開玩笑說: “真讨厭!哥哥的衣服淨是墳墓味。

    ” “多不吉利!你知道什麼是墳墓味嗎?” 表妹還不住地笑: “當然知道,像燒焦的頭發味呗!”